第 30 章

    旌霞院内。

    裴郁逍回到见小厨房烛火通亮,走近一看,越雨、绿迢、青遥三人正在装碟。

    越雨撒上金亮的桂花瓣,语气带着大功告成的欣喜:“好了。”

    转头一看,裴郁逍正倚着门边静看,她神色微顿,似乎没料到他那么快回来。

    对方似乎也有点尴尬,脸上透着红,估计是和萧瓷意喝了几杯。

    越雨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裴郁逍一怔,猝然移开眼,看向她手中托着的桂花糕,开口问道:“晚饭没吃饱?”

    语速有点快,加上冰凉的语气,让人听着有点不舒服。

    唯有裴郁逍眉宇一舒,像是隐下了什么情绪。

    越雨笑容一僵,索性大大方方递到他面前,“给你准备的生辰礼。”

    她说得干脆,裴郁逍狐疑地看了眼那碟桂花糕。

    刚出炉的热气扑鼻,乳白的糕点整齐圈成圆,糕点表面撒着不太均匀的干桂花,卖相看起来……

    实在一般。

    越雨仿佛从他表情里读出一丝嫌意,颇感尴尬:“没时间熬花蜜,就撒了点你带回来的桂花,我捡的是凋在窗台的残花。”

    她特意强调,生怕他误会她用他的花做糕点。

    裴郁逍手指了指桂花糕,“你这桂花撒的一点也不真诚。”

    越雨低头一瞧,还真是,尴尬又放大了几分,她故作镇定:“均匀的多没意思,你不懂门道,就是要这样才特别。”

    越雨为桂花糕分辩时双眸微动,像极天色将暗时的湖光,鼻尖上还沾了一点白粉,有点滑稽但不算突兀。裴郁逍看见,唇角似翘非翘的,不予提醒。

    她后半句说了什么,他一时间却没太听清。

    越雨寻思他喜欢赏花,便道:“外头凉快,出去吃吧。”

    说话的口吻略微生硬,像是赶着他往外走。

    出去前,绿迢将她身上的围裙解开,又顺带抹掉了她鼻上的粉末,裴郁逍眼中掠过一丝可惜。

    往庭中走没过多久就到桂花树下,石桌上摆了一套茶盏。越雨走在他身边,速度要比他快点。

    是以当裴郁逍一个跨步快要追上时,越雨伸出空手拦住了他。

    “别踩!”越雨声量抬得有点高。

    裴郁逍下意识缩回迈出的步伐。

    越雨松了口气。

    裴郁逍垂眸,目光落在右手,一只纤细的手正圈着他的手腕。

    隔着衣料传来的温热,让他晃了下神。

    越雨很快就松开了,语气略带斥责,“我顶着风堆好的,你别破坏了。”

    裴郁逍这才看向地面,丹红的落花堆叠而成,拼凑出几个字——

    十九岁

    生辰快乐!

    裴郁逍唇间溢出一声轻笑,“丑。”

    越雨斜了他一眼:“有就不错了。”

    字其实是整齐方正的,只不过被风吹乱了点形状,显得有点歪斜。

    裴郁逍不说话了。

    “生辰快乐。”越雨忽地歪了歪头,夺走他的视线,“愿你朱颜长似,头上花枝,岁岁年年。”

    枝头慢摇,丹桂飘动,一瓣花飘飘荡荡地落到越雨发上,她单调的发髻上只有两支玉簪,碎瓣点缀,为她添上一分清丽。

    裴郁逍微怔,扯了扯唇:“祝福也有门道?”

    他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祝福。

    “当然有。”越雨投以一道少见多怪的眼神,没想到他见识比她还浅。

    其实是因为裴郁逍什么都不缺,各方面都很出众,越雨想不出什么好听的祝福,恰好桂花香浓,面前人又风华正茂,她就想起了这句诗。

    思来想去,不如从他身上最起眼的特点出发。否则从越雨的内心想法出发的话,可能就是祝他多行善事少说两句。

    越雨还捧着桂花糕,裴郁逍正欲抬手,越雨却拿远了点。她实在不知送什么,恰好有他的桂花在前,越雨琢磨要物尽其用,而且用他的东西还给他相似的,也不算欠他。

    只可惜做糕点是临时起意,越雨也知道潦草,临到头有点不好意思送出去,“不用勉强吃,你知道有这回事就行。”

    裴郁逍似是看懂她的窘迫,颇为理解地说了句:“没事,我不嫌弃。”

    越雨望向他,“我还没试过味……”

    裴郁逍嗓音压低,目光锁着她,“不是送我的?我替你试也一样。”

    说话间,他已经俯下身,长手绕过越雨。碍于这道视线,她动作一滞,指下才将瓷碟推远的距离于他而言不成阻碍,锦衣衣料堪堪擦过她的袖口,长指拈起一块桂花糕。

    随着他的动作,半瓣桂花从糕面落下,扑到越雨的腕骨。

    裴郁逍将桂花糕送进口中,软糯的口感和甜香在味蕾绽开。

    他心里冒出来第一个念头是——

    稍微甜了点。

    桂花糕不大,他一口就能吃完,越雨盯着他的神情看,他眉头皱了下,越雨也跟着皱。

    裴郁逍淡淡道:“没味道。”

    “啊?”越雨怀疑地尝了一块,味道中规中矩,有点甜,但也不算过度。

    越雨重新看向他,桂花糕还没吞下去,便见他轻笑着,尾音拖长:“哦——说错了,有味道,就是糖放多了。”

    很欠的语气。

    越雨险些又被噎到,连忙将糕碟放到石桌上,裴郁逍正好倒了杯茶便被越雨夺去,她喝了口茶才平复下来。

    他果然又是成心逗她。

    裴郁逍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杯茶,把茶盏放回桌面时,他蓦地出声:“下雨了。”

    连雨滴打到身上的感觉都没有,越雨略带不耐地开口:“这个天气哪来的雨……”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像是被他读出心声一样,利落掐断:“没骗你。”

    越雨看向了他。

    空中花香浮动,枝头桂花簌簌飘落,秋意绵延。位于圆桌对面的少年身姿清隽,虚虚靠在石桌边缘,手撑台面,仰首承迎丹桂,霞色镀下,那副天生的骨相愈显清绝。他摊开手,几朵丹桂争先恐后地降落在他掌心。

    越雨的眸光一滞。

    裴郁逍似有所感地回眸望来,视线从她的发顶落到脸上,目光微凝,好看的眉眼浸着明晃晃的笑意,“是小雨。”

    越雨一时哑然。

    少年带着笑意的话像是风,绕着耳畔兜了一圈,灌进耳膜。

    赶不走。

    越雨无端生出一丝烦躁。

    风摇树梢,花枝颤颤,疏落成雨,桂花橘若朱砂,有的铺到桌面、石阶,有的洒在桂花糕上,和黄蕊交相叠映。

    越雨移开目光,看着纷落的花瓣,忍不住伸出手,但花落无依据,鲜少顺着她的手掌而坠,“桂花雨也算雨?”

    越雨当然知道这个说法,可她莫名不想附和裴郁逍。

    裴郁逍忽而直起身,往前踏出半步,将手中的花全部倾倒在她掌心,“怎么不算?比降雨轻柔,还更容易接住。”

    随即慢悠悠地对上她的视线,仿着她的口吻道:“雨也是有门道的。”

    连理直气壮、故作轻松的语气都手拿把掐,学出她的精髓。

    越雨收拢双手,不让桂花跑掉,面上有点意外,“少将军还真是风雅。”

    不应该是大直男吗?

    裴郁逍自上而下地看着她,仰视的角度会让人觉得对方有种上位者的倨傲,可他身上却丝毫没有,如藏尽锋芒的刀鞘,没有锐利的棱角,暴露的只是钝感与柔敛。

    像极现在下着的这场雨。

    他眸色深深,语调懒散,“说起来,你的名里也有雨字。”

    越雨别开眼:“我可不算雨。”

    裴郁逍眉峰微挑,不置可否。

    ……

    临睡前,越雨竟有点丧失睡意,大半日都与裴郁逍待在一块,偶尔诡异的氛围让她极其不适,可她又说不出来哪里怪。

    眼前仿佛还定格在桂花树下的一幕,那场花雨像是下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

    许久没有出现的睡眠障碍又来寻找她了。

    越雨习惯在床头点着一根烛睡觉,木门却比较漆黑,能瞧清外间的烛火还燃着。

    寻常这个点裴郁逍已经睡觉了,他不会放着烛火不熄,也不像是会半夜用功的样子。

    她觉得古怪,好奇心驱使,悄悄推开了一边门,探个头往外看。

    一时间四目相对。

    裴郁逍刚从外面回来。

    两人都脸上都浮现了一丝仓促。

    他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衣,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手还虚虚扶着腹部。

    越雨率先出声:“你这是做什么?”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裴郁逍盯着她的目光极为幽怨,“你是想毒死我吗?”

    “我吗?”越雨眨了眨眼,从门后走出来。

    裴郁逍的视线放到桌面上的桂花糕上,瓷碟上只剩半块糕点。

    越雨问:“你全吃完了?”

    他不作声。

    越雨有点一言难尽,味道一般还能吃完?她想起来他晚饭好像吃的不算多,夜里饿了也是常事,真是个大馋小子。

    越雨又想起了之前越燃的惨剧,答案的指向性很明显。

    “不应该啊,晚上我也吃了,倒是没事。”越雨替他分析,“是不是隔得久凉了?”

    说罢,她走过去,拿起那半块糕点。

    裴郁逍似乎看懂了她的意图,耳尖一红,“别……”

    “吃”字还没说出口,越雨已经咬了一小口桂花糕上没吃过的边缘。

    如果是她做的食物让他成为继越燃后第二个受害者,她会过意不去的。

    甜糕有点凉了,入口没有了刚出炉的热腾松软,但吃起来没有变质。

    越雨把剩余的桂花糕放回碟中,心下了然。

    过了一会,越雨看着他,总结式发言:“你的肠胃太脆弱了。”

    裴郁逍面色还有点发虚,他感觉已经把晚饭都吐干净了,腹疼还是一阵一阵袭来,隐隐作痛,像蚂蚁噬肉一般。

    闻言,他气得有点发笑,以前行军饿得发昏吃生肉内脏、野果,以及没有调味难以下咽的干烤肉时,也未曾出现过这种情况。

    但是……

    看到正盯着他腹部看的少女,莫名地,她在厨房里看着桂花糕出炉而浅笑的模样又重叠在面前,看起来,下厨还算得上是能提起她一丝兴致的事。

    裴郁逍蹙了下眉,讥讽的话到口边却道不出来,“可能是吃得杂了点。”

    肯定是因为他吃了一堆咸的又吃甜的,总不能挫了越雨下厨的锐气吧。

    而越雨不这么想。

    她只觉得大少爷的肠胃还真是娇贵。

    都这般疼了还强撑着。

    想到男人向来要强,越雨秒懂,刻板印象又加深了,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淡淡道:“没关系,我的心也很脆弱,我们半斤八两,大哥别笑二哥。”

    话里没有一丝安慰,唯有说出事实的冷静睿智。

    “……”裴郁逍觉得哪都不疼了,只剩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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