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逍……”朝颜轻唤一声，声音轻柔，细听之下，尾音还略带了一丝颤抖，她自身被俘，见到齐云逍却先第一时间关切道：“你没事吧？”

    齐云逍脑内有一瞬间的空白，他本能地站起身，下一刻又顿住，回头看了一眼。

    朝颜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被他护在身后的林暄和，将要倾诉出口的恐惧和不安皆数吞了回去，沉默下来。

    齐云逍擦了擦唇角，几个匪徒随着他的动作注意到他略微红肿的嘴唇，面上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神情。

    林暄和甫一恢复视线便观察过周身的环境，破败不堪的门窗，挂满蛛网的神像，缺了一条腿的供桌，梁下跳跃的尘土。

    这是……风林庙……

    探察的目光又转向那些匪徒，这时听到齐云逍道，“怎么？自古男子三妻四妾，两个而已，小爷还嫌少呢！”

    他纨绔的形象深入人心，那些匪徒闻言，面上竟有片刻迟疑。

    朝颜敛着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匪徒的刀就架在她肩上，在这般危急的时刻瞧着有种异于寻常的平静。

    一个脾气暴躁的匪徒率先道，“你耍我们？”

    昭华公主正逢孝期，齐云逍身后的女子穿一身纯白素衣，而他们绑着的这个却是一袭鲜艳红衣，谁是昭华一目了然。

    顿时生了被愚弄的不悦，“不如全杀了！”

    说罢，几十道目光齐齐看向匪首，等候其发令。

    这群人装扮奇异，行事却严格有序，无一僭越。

    “慢着！”齐云逍装傻问道：“你们知道小爷是谁吗？劫到小爷头上了？”

    实为拖延时间。

    “是谁都不好使！反正是昭国人……杀便杀了！”其中一人说着，跃跃欲试地举了刀。

    听这话，这些匪徒不是昭国人。

    匪首淡淡向后瞟了一眼，说话之人立刻噤声。

    几十个匪徒双眼发光犹如饿狼，直勾勾盯着林暄和，唯独匪首的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转了一圈后突然凑近朝颜，嗅闻了一下，“哦？”

    齐云逍紧张道：“你干什么？”

    仿佛确定了什么猜想一般，匪首忽而轻笑一声，“有意思。”

    本就妖异的面容因着这笑，透出一丝诡异的邪气。

    他的部下看到他这笑容，便知他这是起了戏弄心思。

    匪首含笑的目光落在齐云逍身上，带着意味深长的打量。

    顺着他话问道：“你是谁呢？”

    “小爷是靖安郡王世子！识相的赶快放了我们！”

    “齐辰的儿子，”那匪首点了点头，又笑，“怪不得……”

    那笑容极为好看，恍若幽深苍翠的暗林骤然破光。

    说出的话却令人脊背发寒，“小子，实话告诉你，我此行只为斩杀昭华而来，你说，她们两个，谁是昭华？我这人没有什么缺点，只一颗心过于柔软善良，不愿伤及无辜……你若说了，我便放了你和你的未婚妻……”

    他明明在对齐云逍说话，注意力却全在朝颜身上。

    朝颜双手被缚身后，右手食指紧张地勾缠着左腕，在那之下，脉搏有力而快速地跳动着。

    齐云逍双拳紧握，手指掐进了掌心，面色异常苍白，“小爷说了这里没有昭华！”

    那匪首接着道：“你若不说，我把你们全杀了也不过是眨眨眼的事。”

    话音刚落，匪徒的刀刃向前送了两分。

    齐云逍目光在林暄和与朝颜之间来回摇摆，久久未动。

    二选一的答案，林暄和早在邬州之时就知道了，她亲自设的题，齐云逍没有一丝犹豫地给了她回答。况且此时，明眼人一看便知林暄和就是昭华公主，那匪首揣着明白装糊涂，明显将他们三个当狗一样逗着玩儿。

    继续等待只会陷入被动，必须主动做些什么。

    林暄和身形刚晃了一下，脚还未抬起，就被抓住了手腕。

    齐云逍道：“别动。”

    雨势紧了一些，伴随着电闪雷鸣，林暄和肩膀微缩，眼睫颤抖，破庙屋顶漏出雨水，正打在她的肩头，洁白素衣濡湿一片。

    朝颜眸光越来越沉，她目光紧锁齐云逍，忽而惶恐出声，“云逍……他们……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我害怕……”

    齐云逍手指一僵，目中自责越来越重。

    他们要杀的人是林暄和，前两日他才提醒过林暄和，和亲到底有多危险，可是她不听，就连他娶她的提议都被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该做的都做了，她赌气做了选择，有什么后果合该自己承受，而朝颜是无辜的……

    齐云逍握着林暄和的手却越来越重，林暄和吃痛，原本望着匪徒的目光终于收回，看向齐云逍，随即被他眼底的血红吓了一跳。

    齐云逍深吸一口气，仿若深思熟虑后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语气低沉，问道，“那日我惹了你生气，你恼我拒我，我不怪你，今日我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意嫁我？”

    饶是林暄和脑筋转得再快，此时也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你可想好，是要做我未来的郡王妃……还是昭华公主？”

    这几乎是在问她，是选择嫁给齐云逍？亦或是选择死？

    先皇赐婚圣旨在他手上，若他真心实意要救林暄和，大可以强硬地拿出圣旨，逼皇上收回成命，而不是一而再再二三地，一边强调着此举委屈了朝颜，一边来假惺惺地征询林暄和的意思。

    若林暄和同意，便自然而然地由她承担了坏人姻缘、伤害朝颜的罪责，若她不同意，那她是生是死便都与齐云逍无关，齐云逍还能做回那个坦坦荡荡问心无愧的郡王世子。

    就像此刻，齐云逍无论选择哪一个，都意味着亲手将另一个推进深渊……于是他再一次将选择权交到林暄和手上。

    不，不对，他根本没有想过放弃朝颜，齐云逍留给林暄和的路是，要么嫁给他，要么死。

    林暄和懦弱。

    林暄和畏死。

    林暄和看着对面这张眉眼张扬，意气风发的俊颜，忽而温和地勾唇一笑。

    齐云逍心下一松，下意识回了一笑，只是那笑还没完全勾起，眼前陡然一花，脸上骤然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被林暄和打了一巴掌。

    她完全没收力，不过片刻，半边脸颊已几近麻木。

    齐云逍惊愕地看着她，朝颜眼中惊愕不比齐云逍少。

    林暄和越过他惊愕的目光中，直视匪首道，“你要找的人是我。”

    “你宁愿……”齐云逍声音嘶哑，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匪首双眼戏谑，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昭华公主。”

    他神情夸张，提刀迈步。

    “她不是！”齐云逍将林暄和拉到自己身后，死死护住，“她是我……”

    朝颜右手食指中指相并，一齐摁在了腕间，眼中氤氲出湿意，其中悲切难掩。

    齐云逍心间骤痛，那只手抖得快要握不住林暄和了，那诡异的疼痛让他说话都像历劫，仍固执道：“……我的……我的……”

    竟再未分得朝颜片刻目光。

    刀尖在地上划出火星，匪首不消片刻便站在二人面前。

    齐云逍状态不对，可生死攸关之际，林暄和顾不上他。

    “你是南域人。”林暄和趁齐云逍不支，挣开了他的手，直视匪首双眼，笃定道：

    “阁下苦心孤诣，却是在为你南域掘墓。你可知，我若死在这里，明年今日，便是你国边境烽火连天、生灵涂炭之始？”

    “你有几分聪明，可惜却不多，”被点明身份，匪首终于正眼看了林暄和一眼，“既然被你知道了，那你们三个……全都留下吧！”

    “昭国与烈煌和亲之策必然要推行，你杀了昭华公主，会有下一个昭容公主、昭明公主……南域破坏两国和亲不成，反惹了昭国震怒，届时大军压境，你有何面目回去？”

    匪首面上终于出现一丝裂隙，显然将林暄和的话听了进去。

    林暄和看准时机，接着道：“南域所虑，无非是昭、烈两国止戈之后，会兵指南域。今日，我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我所求，实则一致，皆为太平二字。我既为和亲公主，促成两国盟好之后，必以自身信誉与国格担保，力劝两国君上，与南域亦缔结睦邻之约，共保边境百年安宁。”

    匪首明显动容，林暄和乘胜追击：“阁下若存疑，我愿当场立下血书为证，以安你主之心。”

    “你在说什么？”齐云逍愕然：“与他国私立血书？你知道这叫什么吗？私通外敌！通敌叛国！你有几个脑袋够砍呢？”

    “林小姐！此举恐怕不妥！”朝颜也道，“此事牵扯三国，万不可自行定夺。”

    林暄和笑而不语，面容温和沉静，只专注地看着那匪首。

    “若阁下同意，便将他们二人请出去，我们再行商议细节。”

    齐云逍满眼失望：“林暄和，国为万事之首，你今日若因苟活做下错事，我绝不会纵容你！”

    说得好像他曾纵容过一样，林暄和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见她执迷不悟，齐云逍放出狠话，预要拉回她的理智：“你若真的……必要时候，我会亲手斩杀叛徒！”

    林暄和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齐云逍与她对视，眼中挣扎自责已完全消失。

    朝颜手指从腕间松懈下来，目光更加包容柔和了。

    二人对视良久，林暄和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记得放了我的人。”

    齐云逍听懂了，却没给她回答。

    在他们被带出去之前，匪首歪了歪头，用怜悯的目光看着齐云逍道：“这般忠心，你可知……你忠于的帝王对你做了什么？”

    雨越下越大，破庙之内至少还能遮蔽些风雨，破庙之外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朝颜最怕这种天气，齐云逍挨在她的身侧，安慰了一句：“姐姐别怕。”

    话音刚落，一声剧烈轰鸣声拔地而起，整个地面都震颤了三分，齐云逍将朝颜护在怀里，转身看向声音的源头——

    刚刚还伫立在那里的庙宇，此刻已坍塌成废墟，废墟之下一派寂静。

    “林……”

    一道闪电将他脸色照得惨白。

    齐云逍凝住了，他僵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良久，猛地弯身吐出一口污血。

    “林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