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周正祈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将工作放心搁置下来。周启冠抱着爷爷的骨灰,与周家人一起上了飞机。他手指摩挲着那丝绸材料,冲爷爷嘀咕道:“老头,我们回家了。”
他将爷爷安置在身旁的空位上,呆望着窗外的卷云,一脸愁容。
周启湲端着杯子走过来:“喝点吧?我看你这几天饭都没吃几口。”
他淡淡接过,周启湲又问他:“要不要喝酒?让他们给你开一瓶也行。”她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沙发。
“你爸睡着了。我陪你喝?”
周启冠觑了她一眼:“都当妈的人……没个正型。喝多了我可扛不动你……”
周启湲比划了一圈:“这飞机上除了咱们一家还有其他人吗?喝多了你不用管我。我直接躺地上睡一觉,睁眼就到家门口了。”
飞机忽地一个颠簸,周启湲脚下一软。
周启冠连忙伸手去扶,嘲讽她:“还没喝呢你就醉了?真喝了我可不管你。”
周启湲骂他不识好歹,冷血无情。
出殡时间定在五月中下旬,那天宾客很多,他学着父亲的样子迎着笑脸接待,等到爷爷入土为安,吊唁结束,看着墓碑上爷爷的照片,他都没有很深的感触,仿佛爷爷还在国外休养而已。
林骁珩的眼眶也有些红,他搂过周启冠的肩膀,鼓励式的拍了拍。
周启冠抬眼瞧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像是在嫌弃他多愁善感似的。
小时候,俩男孩打打闹闹一起长大,难免抢玩具,有磕碰。林骁珩抢不过周启冠,还被玩具磕到了额角。每次意外受伤,他都喜欢张着大嘴直嗷嗷的哭。周启冠总是嫌弃的说他。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
林骁珩顺手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拿起手边的金箍棒,也朝周启冠的额头来了一下。那一下,让他小脸瞬间憋得通红,眼里泛着泪花,眼泪就是不掉。那时,他们就达成了一种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默契。
那时候年纪小,有时没憋住还是会哭,另一个就会在一旁嘲笑哭的人。
周启冠现在的笑容就跟当时的一样,眼底夹杂着调侃和嫌弃。
林骁珩叨叨他没良心,又问他:“MBA的通知书收到了吗?”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的到了。”林骁珩嘀嘀咕咕着“还好叔叔一直惦记,先一步给你申请好了。诶你说咱俩什么时候回去呢?”
他敷衍的说:“过两天吧……这几天我净是陪我爸应酬去了。累得慌。让我再休息几天。”
林骁珩打量着他发乌的眼圈,没再说什么。
回到家,他问阿姨自己的文件是不是到了?
阿姨说已经给他放书房了。
他往楼上的书房走去……熟悉的书桌,上面放了一个地球仪,一旁还有两只毛笔挂在笔架上,一粗一细。那镇尺被归置在笔架旁。
他记得,这个地球仪是爸爸第一年去美国时,爷爷买来的,那时他大约5岁吧。爷爷抱着一个地球仪站在幼儿园门口接他放学。门口到车的距离也就几步路,爷爷舍不得他走路,佝偻着身子将他抱起,顺手便将地球仪塞他怀里,让他捏牢了。
他问:“爷爷这是什么呀?”
“地球仪。”爷爷指了指纽约的位置说:“你爸在这儿呢!”为了哄他开心,爷爷手轻轻一推,那地球仪转了起来……
那时候的他哪知道什么天高路远,只知道怀里多了一颗会转的球,一直喜滋滋的转着,不让它停下来。
爷爷是个苦过来的人,节俭惯了。周启冠的书法启蒙有那两只毛笔的身影,那两只用来练字的毛笔,年份都快赶上他的年纪了。外婆家里有一张他花着黑脚丫趴在书桌上笑哈哈的照片,就是在这拍的。
后来他才明白,一直转着停不下来的,是时间。
他喘了口气,动身去桌前找录取通知书。
四四方方的邮件旁,放着一小碟红糖枣糕。他猛地一愣……方才在门口被毛笔和镇尺挡住了,他没瞧见。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压的他喘不过来气。
伸手摸了摸那枣糕,是温的。他尝了尝,还是那熟悉的红枣味道夹着淡淡的甜。是小时候,爷爷带他吃的味道。
那时候,做枣糕的庄爷爷总是特别照顾给他们爷俩的枣糕切得都比别人的大些。
爷爷会不好意思的说庄爷爷太客气了。
庄爷爷也总会边忙活着跟爷爷打趣:“你在我这儿吃了这么些年,没你我生意也做不下去!”
爷爷会指一指不远处早已消失不见的码头,乐滋滋的跟他说:“爷爷以前在那儿给人帮工,路过都会给你爸他们带块枣糕回家。他们也好这一口。”
“快吃快吃……别凉了。”
那瞬间,他才深刻的感受到他真的少了一个爱他的家人。
周正祈匆匆到家,去书房找文件。一进门看见儿子,坐在桌边哭着嚼那半块枣糕,人猛地一怔……
瞧见人影,自觉有些尴尬的周启冠撇过头,抹了把脸。
周正祈知道儿子憋了好多天,于是走近拍了拍他的肩头说:“想哭就哭吧。”
“爸……以后再也没人提醒我凉了的枣糕不好吃了。”他哽咽的说。
周正祈听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转身在书架上找起了文件……找到后,他瞥了眼儿子,说了句“我还有会要开”,便匆匆走了。
晚饭时,餐桌上只有周启冠自己。
阿姨问他有没有瞧见书桌上的红枣糕,他点点头。
“还是一样的好味道吧?”
他又点点头。
后来他听阿姨说才知道,做枣糕的老庄头前些年身体不舒服,就不起早贪黑的做枣糕了。今年他家儿媳妇二胎又添了个小孙女,儿女双全的老人家一高兴,身体又有劲儿了,成天嚷嚷着要给小孙女赚奶粉钱,于是起早贪黑的又做起了枣糕。阿姨也是出于好心,知道他不爱吃国外那些,瞧见了他这几天没什么胃口便给他将红枣糕买了回来。
又过了几天,周启冠陪着爸爸又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应酬。
等一切归于平静,伴随着闷热的天气降临,那时候已经是五月底了。
上海的洋房里,颜雅睿问儿子:“还有什么没带走的吗?”
他摊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慢悠悠的说:“有啊……”
“那你还不快收拾??”
他坐起身子,望着妈妈,一脸认真的说:“我要去外婆家一趟。”
“……那我不管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6月的第一天,周启冠自己开了四五个小时的车回了趟水临。
外婆拉过他瞧了又瞧,又开心又心疼。
“阿冠怎么瘦了这么多??倒有些大人的模样了。”
周启冠一进门便瞧见了那盆半年未见的瓦松,在外婆的照料下,它开始变得肉嘟嘟、粉乎乎的。他跟长辈用完午饭,眨巴着眼说自己有些累。
外婆挥挥手,说:“我老早就给你把床铺好了。你睡去吧!晚饭我再喊你。”
熟悉的房间,那台电脑,他又盯着瞧了半天。
他不参加高考了,他又失约了。
那熟悉的抽屉,他翻了翻,找到那个红布,摊开一看。那个手镯依旧透亮。
他自嘲的笑了笑,嘀咕了一句:“来年盛夏……”又苦恼的搓了把脸,没想好该怎么面对孟知晓。
倏的,心生一计,他将镯子揣兜里带走,下楼时,外婆问他干嘛去,他着急的说:“外婆哪里有烟花卖?”
“烟花?”
“又不是过年哪来的烟花?”
“我要用!很急!”
外婆不明就里的瞧着他,手里连忙掏出手机:“我问问。”
他出门前,将台面上的那盆多肉也带走了。
傍晚时间,周启冠将车停在操场边的围墙,手里不停地摆动着那个银色打火机。这是林骁珩的,前几天他给顺走了。转头看了眼车里,时间显示差不多了,他便踩着车顶带着烟花,翻墙进了学校。
距离高考没剩几天,那天晚饭过后,学校组织了喊楼却没说几点。直到教学楼突然人声鼎沸,常念拉着兴致恹恹的孟知晓出了门。在漫天的飞屑里,常念奋力的吼着。
“我要和孟知晓上临床!!!高考必胜!”
常念拽了她一把:“到你了到你了!”
她笑了笑,云淡风轻的摇摇头。
常念没再劝说,这半年,孟知晓有多难熬,她是知道的。她只能自顾自的转头,继续吼叫着释放压力。
孟知晓看着远方的那一抹淡淡的昏际线,飞屑渐稀,有些湿了眼眶。快了快了……还有几天自己也就彻底解放了。
她喃喃道:“我想再见他一面……”水临这么大,纽约更大。要是再也见不到可怎么办?
她越想越难过,在人声鼎沸里,她的悲伤格格不入。在眼泪落下之前,忽然的烟花声,让热闹的氛围更热闹了。
在连连惊叹声中,有人开始喊道:“牛逼牛逼……”
“兄弟你好牛逼——”
高三的教室,地处教学楼最高处。孟知晓朝烟花看去,操场方向有人站在那里,那烟花是他放的,那身形有些熟悉的懒散,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之后更加激烈的跳动。在吵嚷声中,她一个转身,狂奔了起来……
“真是开眼——诶!”常念一转头,只看见孟知晓狂奔的背影。她突然也想到了什么。
“孟知晓!”常念也追了去。
周启冠看着第一朵烟花炸开时,望着教学楼的方向,那熟悉的班级门口,他看不清哪个是她,喃喃的念:“孟知晓!我答应过你……我不会食言。”
元旦的烟花迟诞于儿童节这天,就像是老天安排的一场低龄玩笑。
那烟花放了一半,保安和校长以及老项追了过去。
“谁!!!谁在那儿!”
老项夹着手机报了警,边追边喊。
“别跑!!!”
周启冠仗着自己身高,手长腿长,一个弹跳,抓着操场的围墙翻了过去。上了车,一脚油门,溜了。
教学楼的人看见这一幕,喊得更起劲了。
操场前的实验楼廊道口,她气喘吁吁的看着校方正在焦急的等待着烟花结束,那罪魁祸首早没了影。常念捂着耳朵跑来……
老项板着脸,气愤的等在一旁,眼神凌厉的一瞥,盯着她俩。
常念心里直发毛。
孟知晓呆在原地,看着烟花放完后,情绪低落的念了一声:“走吧……”
“快把这些都收拾了!”身后的老项与保洁喊道。
走到半道,常念与她说:“还有几天你就可以去纽约了!再熬熬。”
孟知晓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我很想他……”
常念苦笑了一下:“我俩怎么连苦都吃一个相思味儿呢~”
孟知晓又哭又笑的。
常念说她这样都不漂亮了。她拽起孟知晓,乐呵呵的说:“走吧~来日方长。”
放完烟花,周启冠便上了高速,他跟外婆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回上海了。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棵瓦松种在桂花树边上。
第二天一早的飞机,周启冠直接出了国。
飞机上……
常念发给他的那张照片,他保存了下来,闲着无事,反复观摩,那个手镯在他手里攥的紧紧的。要是未来也能随便攥的这么紧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