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
林暮站在联合项目实验室门口,手里捏着一份刚打印还带着温热的实验手册。
她看着眼前陌生的空间。
这里不是物理系那座充满仪器嗡鸣的象牙塔。
这里是经管学院的地盘,空气里漂浮的是电脑散热片的气味、咖啡因的焦躁和看不见的数据流压力。
而最让她呼吸不畅的,是那个坐在窗边角落、对着电脑屏幕、穿着深灰色旧T恤的背影——顾言辰。
几天前走廊里那句冰冷的“林同学,有事吗?”
还在耳边回荡,像凝结的冰棱,扎得生疼。
她甚至想退出去,假装自己走错了门。
“林暮!愣着干嘛?快进来!”一个洪亮的男声响起。
物理系的赵教授,也是这次联合项目的牵头人之一,正热情地朝她招手。
他身边站着经管学院那位矮胖的王教授(顾言辰的导师),后者眉头微蹙,看着陆续进来的物理系学生,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和不耐烦。
林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低着头快步走进实验室,找了个远离顾言辰的位置坐下。
“好了,人都到齐了。长话短说,”
王教授拍了拍桌子,声音盖过了低低的议论,“我们学院主导的这个风险对冲模型优化项目,时间紧任务重!核心算法优化和数据校验部分,现在卡在实验数据的物理背景校验和模型交叉验证这儿了!这不是纯算法能闭门造车的活,所以才拉你们物理系的人来搭把手!”
他的眼神扫过物理系的几个学生,像在评估工具,“核心算法我们这边负责,数据清洗校验这些外围工作,还有模型耦合部分的物理参数校准,就交给你们物理系的人!特别是那个……林什么……”
“林暮。”
赵教授赶紧补充,语气温和,“林暮同学是我们系大二里数理基础特别扎实的一个苗子,对物理模拟和复杂系统建模很有心得,这次项目的数据校验部分,她将是物理侧的主要对接人。”
王教授的目光在林暮脸上停了停,谈不上欣赏,更像在确认一项指标:“行吧,主要问题在几个关键金融时间序列数据的底层物理驱动因子验证上,耦合的数学模型一跑就偏差巨大!根本没法用!林暮,”
他直接点了名,语气不容置疑,“你的任务就是配合我们的人,尽快把这些底层数据模型给我校准!搞清楚到底是物理模型假设不对,还是我们数据处理方式引入的系统性误差!数据包和需求文档待会儿让言辰发你。我只给你三天!三天后,我要看到能用的模型!”
他说话像连珠炮,每个字都带着无形的压力。
“三天?!”物理系一个学长忍不住低声惊呼。这也太苛刻了!
“有问题?”王教授眉头一竖。
“没有!王老师。”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服从感。
林暮的心猛地一跳。
是顾言辰。
他终于转过头来,视线却并未落在林暮身上。
而是看向王教授:“数据包我已经整理好了,需求文档也在系统里更新完毕。”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公事公办。
王教授满意地点点头:“行!你们干活!别扯皮别浪费时间!散了散了!各组自己协调!”
会议结束得极其迅速。
王教授风风火火地走了,物理系的学生们面面相觑,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
顾言辰已经回到了他的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了几下。
林暮感觉包里工作用的平板震动了一下。
她拿出来看,是匿名系统自动发送的共享文件夹通知:【高风险模型-物理底层校验项目】数据包.zip;【核心数据校验需求规格v1.1】.docx。
发件人地址一串乱码,冰冷无痕。
没有交流。
没有解释。
没有眼神。
只有数据和冰冷的任务要求。
林暮握紧了平板。
次日深夜 。
实验室里灯火通明。
其他物理系的同学大多已经回去休息了,只剩下林暮一个人还在对着两个巨大的分屏奋战。
一个屏幕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金融高频数据流图,另一个屏幕上运行着复杂的流体力学和粒子行为代码。
这该死的模型!
三天……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视线扫过旁边桌上摊开的、已经被她翻得卷边的需求文档。
文档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字里行间找不到顾言辰的一丝个人痕迹,如同他本人。
她想起高中时那张写满他飘逸解题思路的草稿纸。
那时,每一个符号都带着天才特有的灵光和温度。
而现在……只有冰冷的二进制代码和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的冷酷要求。
烦躁和无助感如同藤蔓缠了上来。
她盯着屏幕上再次报错的巨大红色ERROR提示,一股泄气和委屈几乎冲垮她。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顾言辰走了进来。
他还是穿着那件旧T恤,脸色在灯下显得有些过分的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工作到很晚。
他似乎没料到还有人,看到角落里亮着的屏幕和林暮的身影时,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像没看见一样,径直走到他的专属工作站前,打开电脑,开始快速地敲击键盘。
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两个键盘发出的、节奏不同的敲击声。谁也没有先开口。
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
林暮看着自己屏幕上顽固的错误提示,再看一眼不远处那个专注敲代码、完全无视她存在的背影。
几天前走廊里那句冰冷的“林同学。有事吗?”和眼前这彻底的漠视重叠在一起,一股夹杂着挫败感的怒气突然冲上了头。
凭什么她就要在这里忍受这种无形的煎熬?
凭什么他要这样……像对待空气一样对待她?
难道连最基本的、关于项目的沟通,都不值得他一个眼神吗?
她霍然站起身,椅子腿与光滑的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声音终于引起了顾言辰的注意。
他敲击键盘的手停了下来,终于,慢慢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
实验室冷白色的灯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眼底深处深藏的、不加掩饰的疲惫和一层冰霜。
那眼神依旧是审视的,带着淡淡的询问——但终于不是对着空气了。
林暮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涌上脸颊。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向那道冰冷的目光,指向自己的电脑屏幕:
“顾……顾学长。”
她艰难地找回了一个略显生硬的称谓,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关于……底层模型验证的耦合……按照需求文档里的方法和模型假设,我试了所有主流驱动因子模型,偏差都非常巨大。这根本……无法推进下去。误差来源大概率不在数据处理,而是基础物理模型的设定很可能……根本就不适用于金融时间序列的这种高频次、非线性且带极强市场情绪扰动的特殊结构。”
她一口气说了出来,带着被逼问的姿态和不甘的专业倔强,“文档里……完全没有考虑到市场的混沌属性和情绪因子叠加效应对底层物理驱动力的扭曲。”
顾言辰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她脸上停留着,似乎在评估她话语里的专业性和对抗情绪的占比。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两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平稳,然而似乎带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微嘲?
“你意思是……我模型假设错了,跑歪了?”
林暮被他直接而犀利的问题顶得一滞,那股对抗的勇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迅速萎靡下去,只剩下心虚的狼狈。
她咬住下唇:“……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可能需要更深入地探讨一下基础模型的选择,或者在模型里引入更多的现实约束条件……”
顾言辰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回他自己的电脑屏幕,屏幕上复杂的金融市场K线图在流淌。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隔着漫长的时光缝隙飘来的:
“模型跑歪了?”
他顿了一下,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物理教室窗外那棵樱花树……大二那年盖游泳馆,校后勤以为它挡着工程,直接砍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学校百年古树名录里的。跑偏的模型,有时候和砍错的树……本质上,没区别。”
樱花树……物理教室窗外……樱花?
林暮如遭雷击!
高中的物理教室窗外……那棵见证了无数个她偷偷凝望他解题时刻、见证了那片落在过他衣领上樱花的那棵树……被砍了?
被当作障碍物砍掉了?
而那句冰冷的结论——“跑偏的模型,有时候和砍错的树……本质上,没区别。”
他是在说树?
还是在说别的?
物理不该有如果……可是树被砍了,模型也跑歪了……是因为最初的预设,就错了吗?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瞬间淹没了林暮,她的眼睛控制不住地泛起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