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何进被陆齐贤气走之后,便告病在家,宫中传召也不去。
今日是堂审秦康年的日子,何进还是在陆齐贤的三催四请之下来了紫宸殿。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秦康年的结局在于昭阳大长公主肯不肯高抬贵手放过他。因为案情十分清晰明了,秦康年不肯招供的背后指使之人大家都心中有数,所以在秦康年痛快认罪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苏蔓蔓身上。
“都瞧着本宫做什么?”苏蔓蔓一身红色衣衫,头上带着镶红宝石的精致小巧的金冠,端的一身富贵堂皇。
“虽说大不敬之罪责严重,但若是能取得谅解,倒是可以酌情减免刑责。”何进看了苏蔓蔓一眼,解释道。
殿内人的视线都若有似无的落到了她的身上,陆齐贤更是身体微微前倾,期待着她的回答。
好在礼没白送,苏蔓蔓无意吊人胃口,“虽说本宫因着此事病了几日,但总算是好起来了,巫蛊之事终归缥缈,本宫便不再计较秦大人的诬陷了。”
何进的余光看见陆齐贤听完这话后放松下来的神情,只觉心累,竟连面上的功夫都做不好,情绪被人牵着走。他闭了闭眼,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那秦康年大不敬一事,还请陛下圣裁。”
“既然大长公主不追究了,那削去秦康年官职,笞三十。”
何进骤然抬头对上陆齐贤躲闪的眼神,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不是商定的是流放吗,怎么又更改,还改的这么轻拿轻放。
何进忍不住提醒道:“陛下三思。”
定国公就没有何进的顾虑了,大大咧咧的说道:“陛下对自家亲戚还怪宽容的,这也太轻拿轻放了。”
“就这样定了,毕竟姑姑也无大碍,小惩大诫即可。”陆齐贤自觉已经给了苏蔓蔓补偿,又想到等会要下的旨意,他自信苏蔓蔓决无异议,便十分武断的打断了何丞相的劝谏。
看着秦康年像条死狗一样被拖下去行刑,皇帝身后的屏风后面传来了一声轻泣,又很快收了声,想来应当是秦皇后在屏风后。
“朕这几日静思己过,着实是委屈大长公主了,袁良,宣旨。”
众人皆跪,苏蔓蔓有些摸不准陆齐贤的想法。
陈太后的信里确实暗示了会送她一份大礼,但苏蔓蔓以为那份厚厚的礼单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却没想到还有。
一通云里雾里的溢美之词下来,苏蔓蔓就听清楚了一句话,“赐昭阳大长公主诸侯仪仗,仪服同藩王,赐万金,加赐庆州三年赋税”。
这确实是意外之喜。
只是陆齐贤怎么突然这么大方了。这道圣旨一下,她在庆州可以名正言顺的任免官员,掌庆州军政大权。
她视线余光落在何丞相的脸上,只见他毫无意外之色,心中微怔,脑海中的猜测愈发的令她相信起来。
苏蔓蔓猜测,南境那边,大概是出了点事。
念完圣旨,陆齐贤殷殷嘱咐道:“南境那边还亟待姑姑坐镇,还望姑姑尽快动身。”
*
刚回到府里,冬雪高高兴兴的迎了上来,禀报道:“殿下看谁谁来了?”
穿过垂花门,花厅里站着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袍,腰封配一柄长剑的青年,他转过身来,面如冠玉,一双同苏蔓蔓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却如同寒冰般冷漠,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整个人身上萦绕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冷漠。
他看到进来的苏蔓蔓时,却浅浅的露出一个笑容,如冰雪骤化。
“哥哥!”苏蔓蔓兴冲冲的快走几步,冲到贺明安身前,揪住他的衣袖上下打量他一圈才问道:“怎么是你来啦,什么时候到的?”
贺明安含笑看着苏蔓蔓,想伸手如小时候那般摸摸她的头,却还是忍了下来,“刚刚到,我带人来接你回庆州,你在燕京受苦了。”
“我说姓陆的怎么那么大方的给了诸侯仪仗和庆州三年的赋税,是不是你?”苏蔓蔓虽这样问,却很肯定的觉得一定是贺明安做了什么。
“给了一点消息,扶肇国陈兵边境,动向不明,靖南军要在相邻的南岭关加派驻军。”贺明安温声给苏蔓蔓解释。
“扶肇国真的要进攻南岭关?”苏蔓蔓有些担心。
“不会,他们现在三个皇子打成一团,边境派人本身就是为了防我们动手,不过奏报里稍稍模糊了一点罢了,给姓陆的醒醒神。”贺明安轻描淡写的说出了十分大不敬的话,听的苏蔓蔓眉眼弯弯。
名义上贺明安是苏蔓蔓父王苏怀英的远方侄儿,实际上他是前朝隐太子遗腹子,当初天下大乱,隐太子的心腹拼死将贺明安送到苏蔓蔓母亲处,保下了最后一丝赫连家的血脉。
为了保住贺明安,庆王苏怀英一直对外称他是他的远方侄儿,放在府里同苏蔓蔓他们几个孩子一同长大。
贺明安的武功并不十分出色,起码同苏家的几个男儿比起来要差些,加之身份敏感,所以一直在帮着府里打理一些产业,后来庆王战死,苏家几个男儿先后死在战场上,庆王妃受不住打击也跟着去了。
偌大的靖南军无人接受,苏家在庆州的经营和产业也没了主心骨,苏蔓蔓只敢信任贺明安,他便也赶鸭子上架,成了靖南将军,领着靖南军守着庆州,还帮苏蔓蔓守着家产。
苏家嫡支没了,可不代表庆州苏氏没人了。
“那你歇两日,后日咱们就启程回庆州,你带了多少人来?”
“八百人,我让他们在城外扎营了。到时候咱们走水路到淮南,再走陆路去庆州,船都备好了。”
“走水路?”苏蔓蔓疑惑道:“我怎么记得京郊那边有水匪,禁军剿匪剿了大半年了还没剿干净,走水路安全吗?”
苏蔓蔓记得陆齐贤为了让齐忠的禁军统领位子坐的更稳当,恰好京郊来报有水匪盘踞,陆齐贤又拨粮草又拨人,一万多禁军前后剿了五六波,跟水匪打得有来有回,这事每次提起来,陆齐贤脸上都很难看。
“一点水匪罢了,禁军那帮废物都打不过。”贺明安自然知道,可他带着人在来的时候已经把水匪剿了一遍了,只是他们急着赶路,没有赶尽杀绝。
想到之前听闻的禁军剿了大半年匪的消息,有些嘲讽的同时也意识到,禁军其实没什么战斗力的。
“禁军是皇帝亲卫,里面都是燕京各家不成器的孩子塞进来刷资历的,哪有认真训练的更不用提还有齐忠这个左右逢源的大统领,能有战斗力才奇怪。”
苏蔓蔓跟贺明安说话没有顾忌,什么话都往外说。禁军武备废弛这事已经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了,燕京附近能有些战斗力的就是定国公领的直隶大营。只有陆齐贤还会觉得禁军拱卫皇城,禁军统领是自己人,十分有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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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蔓蔓的行李是一直不停的在收拾,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时候,她的行李装了满满的八艘船。
一直听到苏蔓蔓离开燕京,并把在南门扎营的八百靖南军一起带走之后,陆齐贤终于松了口气。这两日他虽不问,但却过的格外折磨,齐忠也是日夜带着禁军巡逻,生怕这八百人突然生变。
船上的苏蔓蔓也跟贺明安说此事。
“陆齐贤今天肯定能睡个好觉了,宫里传出来消息,说他这几日晚上都睡不着。”苏蔓蔓当笑话一样讲给贺明安听,“八百个人能吓得他做噩梦”。
贺明安手中握着一卷书,翻页的手微顿,抬眼看向在自娱自乐一边下棋一边跟他说话的苏蔓蔓,眼神温柔专注。
他想了想,有些小心的问:“你不伤心吗,我听说那姓陆的在娶你之前就有心上人了。”贺明安想问苏蔓蔓很久了,印象中她并不是会喜欢陆齐贤这样人的样子,“先帝当初,是不是为难你了?”
“算不上为难吧,只是在养妹和妻子之间选择了妻子和江山社稷。”苏蔓蔓平日里不爱回忆往昔,因为过去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对比如今总会让人产生一些不甘和怨气。
她盯着上好的玉石打磨的棋子,抓了一把放在手里玩,手感温润,继续解释道:“不是我选了陆齐贤,是陈太后选了陆齐贤。那时候陆齐贤的亲娘病的很重,拖着病体去寻陈太后认了陆齐贤做儿子。”
“那时候皇兄的嫡子没了,下面的儿子不成器,陆齐贤不过是个恰好丧母的皇子,所以才选了陆齐贤给陈太后当儿子。”
苏蔓蔓喝了口茶润了润嗓,继续说道:“我是姓陆的能寻到的最好的亲事,别看现在后宫里花团锦簇,当初可没几家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更何况我若是生了孩子,还能平稳的把靖南军收回来,最重要的是,我没爹没娘,婚事就握在皇兄手里。”
苏蔓蔓此时说的云淡风轻,贺明安却听的又气又心酸,说什么权衡利弊,不过从根本上是欺负苏蔓蔓孤女一个罢了。
“他们陆家人一向爱欺负人。”
“我那便宜爹其实对我还挺好的。”苏蔓蔓想到了太祖皇帝,不得不说,太祖皇帝对她的爱护当真是不掺一点水分。
贺明安沉默了一下才评价太祖皇帝:“他的确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
即使如贺明安这般的前朝血脉,也不得不承认,太祖皇帝是一个心胸宽广且为人坦荡有担当的人,当初若非太祖皇帝默许,他这个前朝血脉也不能平安的活下来。
明明他的身份如此微妙,可太祖皇帝对他仍如子侄辈一般对待。平心而论,若他在太祖皇帝的角度上,必是欲杀他而后快的。
所以他愿意做贺明安,而不是赫连氏的少主。前朝旧事,本就该埋在黄土里成为历史。
但这并不妨碍贺明安觉得先帝不地道以及陆齐贤是个人渣。
*
船行了大半日,晚膳用的是刚捞的河鲜,苏蔓蔓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所以河鲜这种以往属于她忌口的东西如今也可以多用一些。
只是贺明安不太放心,把许若望叫来为苏蔓蔓诊脉。
许院判本命许若望,早早辞了官带着老婆儿子跟着苏蔓蔓的船队一起去庆州。
苏蔓蔓刚把手放上小迎枕上,船突然晃动了几下,外面有奇怪的光,夹杂着冷兵器交接的声音和叫喊声。
“外面怎么了?”苏蔓蔓想打开窗户看看,却被贺明安阻拦。
“我出去看看,可能是水匪。”贺明安提上剑出去,在门口把秋露叫了进来,嘱咐她保护好苏蔓蔓。
船队临时停靠在了一处小码头,此处看起来年久失修荒无人烟,苏蔓蔓也没有下船,只是听着外面的拼杀声,终归是心中有些不安。
夜已经很深了,外面逐渐安静了下来。
苏蔓蔓推开窗向外看去,靖南军的人已经在清理甲板,检查船只了。她向远处的山上望去,似乎有星星点点的火光穿行其中。
秋露出去打探了一圈回来,低声向苏蔓蔓禀报:“表少爷带人去那帮水匪的老巢了,估计要天快亮了才能回来,他们已经安排好了守夜,请殿下安心。”
“哥哥带了多少人去,可带了火器?”苏蔓蔓望着外面漆黑的夜,忍不住的担忧。
她方才听到了有火器的声音,应当是前几年她带头设计的图纸改进的火弩和火铳已经装备上一批了。
“带了两百人上山,这水匪本也没多少人,不过是仗着水性好,船小跑得快罢了,真打起来可不是咱们的人的对手。”秋露方才转了一圈并未发现伤亡情况,对靖南军的战斗力又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在燕京看久了禁军的战斗力,判断力再好的人也会受到影响。饶是过去常常在传递来的消息里得知靖南军的战力,不如亲身感受一下来的更为直接。
苏蔓蔓听完秋露的话不由产生了一股欣慰之感,只觉得自己多年来花的钱当真不是白花的。
贺明安是翌日清晨回来的。他特意去自己的房间沐浴更衣完,洗去一身血腥气才来陪苏蔓蔓用早膳,顺带跟她报平安。
“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受伤没,让许太医给你看看。”
刚用完早膳的许若望匆匆赶了过来给贺明安诊脉。捻着胡子摸了他好一会脉却迟迟不说话。苏蔓蔓心里“咯噔”一下,不由的十分忐忑。
“如何?”苏蔓蔓急急的问道。
这幅模样落在贺明安眼里,只觉得妹妹十分可爱,不由的轻轻勾起唇角。果然不论过去多少年,蔓蔓依然是他最可爱的妹妹。
“他身子康健的能打死一头老虎。”许太医捻着胡子慢悠悠的给出结论,表情十分欠打。
许太医示意苏蔓蔓把手放上来给她诊脉。没忍住周起了眉头。
这神情被贺明安看在眼里,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自然是知道苏蔓蔓身子骨不好的,不然他们也不会冒着水匪的风险要走大段的水路,只因为坐船要比马车快,也要比马车平稳些。
“妹妹身子如何?”这下轮到贺明安着急发问。
“嘶,大长公主这身子······”许太医换了个手继续诊脉,好一会之后才继续说道:“大长公主这身子好的速度有些出乎老夫的意料啊。”
“许太医,你做官这么久没挨过打吗?”苏蔓蔓无语的问道。
“咳咳,昨晚太闹了没睡好,年纪大了精神有些不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之后的许太医赶忙找补道:“殿下身子比之前好许多了,昨夜殿下许是睡太晚了,脉象摸起来有些迟滞,不必吃药,点上安神香多睡会就是了。”
“秋露,去送送许太医。”
见许太医和秋露都出去了,苏蔓蔓才转头问贺明安:“你去水匪的老巢做什么?”
“你看这个。”贺明安从袖袋里掏出了一块金饼递给苏蔓蔓。
苏蔓蔓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仔细看,在金饼的侧面看到了小小的“建兴”“少府”四个字,她又轻轻掂了掂,很肯定的说:“这是宫里流出来的。”
她抬头问贺明安:“你在哪找到的?”
“在水匪头子的房间里找到的,有几个已经被剪成了散碎的金角子了,还有不少没来得及剪的,算起来差不多有六百两金。而且这般标准的金饼,只有少府统一铸出来的才有。”
“人呢?”苏蔓蔓问水匪头子。
“死了,而且是自己服毒死的,还是砒霜。”贺明安百思不得其解,这行为更像是死士,水匪可没有这般果决。
“吩咐人去把水匪头目的头割下来送进燕京去,给咱们靖南军请功。”
不管是谁买通了水匪准备在此地截杀她们,这头送回去就是一种震慑,更何况禁军剿了大半年都没剿成功的水匪被靖南军一锅端了,自然该让陆齐贤给他们封赏。
当然也是顺带给陆齐贤再醒醒神,别再行差踏错让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把这块金饼一并送给咱们陛下吧,告诉他朝中有人勾结水匪。”苏蔓蔓又想到了什么,问贺明安:“那他们劫来的东西你带回来没?”
“自然,这可是缴获的战利品,要拿回去给兄弟们分的。”贺明安当然不会放过这帮水匪的库房,不过都是劫掠来的不义之财,本着不拿白不拿的原则,自然是要搜刮干净。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贺明安每次到了要发饷的时候,看着账上少的一大笔钱就心痛不已,顺带骂骂陆齐贤不当人子,为了塞人进来连靖南军的军饷都抠抠搜搜的克扣。
要不是这么多年一直是苏蔓蔓贴补,怕是早养不起这么多人了。
世人都知昭阳大长公主豪富,却不知道苏蔓蔓赚来的钱基本上都填进了靖南军里。这些事贺明安从不在军中隐瞒,早些年跟着庆王的那些将领也将这些看在眼里,心疼的同时也兢兢业业的听从安排,好好守着庆州,守着南境。
船走了八天,在淮南郡的洛水码头上岸修整。
马车早早的就准备好了,附近的客栈也被整个包了下来。苏蔓蔓在去往客栈的路上时,总是隐隐的觉得有人盯着她们。她唤过秋露来问:“本宫总觉得不对劲,似乎有人跟着咱们。”
秋露的神情里露出一丝紧张,想起刚收到的消息,回禀:“殿下,是淮南王的人跟着我们,这里是淮南王的封地。”
苏蔓蔓露出一丝了然的神色,见秋露有些紧张她,安慰道:“不必担心,他们主子不在淮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