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一倒,下一个就是陈府了,若是这两家都倒了,等于拔除了张洲竹在京都的两个爪牙,就算他再和十年前那样杀回京都,也掀不起风浪了。
但冯斯疾即将顶罪入狱,前途茫茫,对付陈护的事只能重获自由的李绮来做。
冯斯疾又怎么能确定自己能够想通、看透他所做这些?
若是有个万一她没看出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李绮看向冯斯疾,金色阳光顺着他周身轮廓铺陈出浓烈的光边,他神情淡淡,缄默不语,眼睛里是对李绮的绝对信任。
不论她为人如何,但她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拆神庙,救县主!”这时,混乱的人群中混入了另一凌乱的嘈杂。
李绮循声侧头而望,只见以云山闵为首,百来个庶民模样的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他们踏破清绮庙的门槛,大力撞开推开起先闹哄哄的人群。
他们统一的目中无人,统一的凶神恶煞,统一的身手敏捷,手里提着弯刀或是棍棒,把清绮庙的牌匾拆下来,扔在地面,山闵几脚就将牌匾踹成了几半。
其他人冲到十二个阎王神像后面,聚百人之力,合力一起将阎王神像推倒。
神像轰然倒塌,溅起无数浑浊的尘埃飞扬在空中,迷糊了李绮的视线。
她隐约看见何暮跪朝那倒塌的阎王神像,笔直的腰肢佝偻下去,深深垂着头,像是信仰崩坏后不知所措的信徒,崩溃地发着抖。
神像坍塌成废墟,摆在众人眼前。
四处一片寂静,连方才群愤的人们都忘了该做出什么举动,人人缄默,人人凝视着那坍塌的神像,沉默是李绮对这一幕最深的印象。
李绮心头莫名地惴惴起来。
她很清楚,京都百姓恨她怕她,三尺冰冻非一日之寒,即使冯斯疾做了这么多,他们对李绮的憎恶也不会顷刻间消散。
更不会立即就恨上了何氏。
因为石头还没砸到身上,他们都可以只当一个旁观者。
今日陈护放了她,山闵又做了这一出,眼看他们不敢再对李绮发泄什么,但那些还没有消散的憎恶会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发泄。
给李绮顶罪的冯斯疾就成了新的发泄品。
谁人能忍受自己的信仰其实早就堕入污泥?
云山闵举起弯刀站在神像坍塌后的脑袋上,高声道:“当年何章敬收取银子,私自换兵,将入选的士兵换成老弱病残,我们深受其害,是县主救了我们。”
云山闵一桩桩一件件数出李绮为他们所做,甚至连之前在乞丐棚子里接受过李绮帮助的乞丐母女都找了来。
但没有人能听进去,就算真相摆在了眼前,他们也要颠倒是非,不是不懂道理,而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误。
所以那群最初就讨厌李绮的人们并没有任何愧疚亦或是旁的什么情绪,他们反而更恨李绮,一定要将她抹得更黑,以此来体现他们的眼光从来没有错过!
“我们不相信冯大人会是这种人,一定是妖女勾了他!”
“苍蝇不叮无缝蛋,冯大人一定也不是什么好人!”
“难怪之前护着她,难怪!”
“这些当官的还在等什么,时辰已到,为何还不行刑!天子又在干什么,事情闹成这个样子,为何到现在都没听见宫里的声音!”
“……”
“李公公到!”此起彼伏的声音里,一道浑厚有力的声音骤然混入闹哄哄的人群,李绮的目光越过哄乱的人群,看见李恪怀抱一个黑色的盒子,策马扬鞭飞奔过来。
李恪抓紧缰绳,狠抽马儿,马儿叫着冲过来,飞奔的马蹄踩踏了数不清的人在地,那些人痛苦的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叫着。
李恪不曾停留,带着身后的二十来个侍卫策马冲入人群,活生生踏出一条路来。
马匹奔腾至李绮身前,李恪猛地拉住缰绳,风吹起他的太监服在空中浮动着,他跳下马头,亲自抱着那个盒子递给站在李绮身边的陈护,笑眯眯用只有几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这件案子可是陈大人翻身的唯一机会,可要好好再查一查才是。”
李恪说完谁也没看,径直退到一边。
陈护看着李恪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心里没由来的打鼓,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打开那个盒子,入目是一张封妃诏书。
之前就封李绮为妃的那一封诏书。
因种种原因被推迟,如今有冯斯疾顶罪,反对梁帝纳妃的人也都入了狱,此事又提上了日程。
陈护有些为难地看着李恪。
李恪皮笑肉不笑地回看他。
陈护揣摩了一会儿他的意思,把盒子盖上,瞒下了里面的诏书,毕竟方才冯斯疾当众宣告与李绮的关系,若是再把诏书宣扬出去,只会引起轩然大波。
君臣为一妖女疯了一样,传出去算什么样?
但无论如何,李绮都是不能再行刑的了。
陈护深吸了口气,指着几个小卒说:“你,你,还有你,赶快给县主松绑,将真正的杀人凶手抓起来,送去刑狱!娘娘一案错综复杂,还需再查!”
小卒们纷纷上前,将李绮的手铐镣铐解开。
咔哒一声,李绮得了自由。她看着那些小卒们,转头就将这套镣铐困在冯斯疾身上。
镣铐有些沉重,磨得皮肤有些轻微的疼,冯斯疾自认还算耐疼,若是自己都能感觉到不舒适,那李绮呢。
他看过去,果然见她手腕脚踝上都出现了红痕。
陈护这时高声道:“带走!”
百姓们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想要闹事,但都被董临澈带兵压制了下来。
就这么的,冯斯疾与何暮被当做同伙,一起关进了刑狱中。
清绮庙里一片废墟,不复往日鼎盛的香火。
人们或恨或怕或敬畏的目光一一扫过来,李绮丝毫不惧,也不做理睬,她没去看山闵以免暴露这一切都只是冯斯疾的局。
她只身往清绮庙外走,外面停了一辆中规中矩的马车,车帘投其所好的用了鲜红色。
“县主,”李恪带人跟上来,在她身后说:“现在要入宫吗?”
李绮看了看穹隆之上,太阳像个金色的大圆盘高高挂着,明亮的光辉宛如希望一样挥洒下来,把马车的鲜红色车帘衬出细闪。
她仿佛很久没有看见这么明媚的阳光了。
李绮扣紧手指说:“先去刑狱。”
既然何氏都落在了冯斯疾的算计里,那么何章敬也该她来处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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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斯疾被关进了李绮之前的那间牢房。
和李绮离开之前没什么不同,就是床褥乱了一些,话本旧了一些,草堆更潮了一些而已。
周围都是人,李绮没有跟冯斯疾说话,她站在廊道上,看陈护慢悠悠地把牢房门锁好。
牢房里的冯斯疾靠在墙壁下,垂着头,也避讳地没有看李绮。
陈护锁好门,转过身来,讪讪地看了一眼李恪,又对李绮行了个礼,这才道:“冯大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你们是夫妻,免不得被人怀疑夫妻共案或是旁的什么。总之为了避免麻烦,还请县主出去后,不要承认和他的关系。”
李绮注视着牢房里的冯斯疾,在听见陈护这句话后,他几不可察地拧眉,滚了滚喉咙想要说话,但最后却还是没有开口。
李绮对陈护点点头。
陈护跟着道:“我会对外称案子还需要继续调查,拖延一些时间,不会让冯大人那么早行刑。所以,何暮姑娘恐怕也不能过早的……”
李绮说:“我明白。”
陈护松了口气,还以为她会很难周旋,他稍稍直起腰,指着廊道前方说:“县主请跟我来。”
他绕过李绮,在前面领路。
李绮对他突如其来的恭敬有些不明所以,她最后看了眼冯斯疾,提步跟上陈护。
李恪紧紧跟在她身后。
囚牢廊道又长又阴暗,时不时还有大老鼠从李绮的裙摆下面蹿过去,但她视若无睹,气定神闲地跟着陈护,来到一间还算宽敞明亮的牢房前。
里面关着两个人,墙壁上的小窗投落天光在他二人身上,李绮看见他们的脸,正是何汝成父子。
父子俩人中间隔着一张小桌,各自坐在一边。老的那个或许是担忧家族,面色比之前苍老不少,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光彩,鬓边头发白了许多,整个人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年轻些的那个依旧衣冠楚楚,眉目清澈,宁静的眼里透出文致的幽冷。
他抬眼向李绮看过来,见她还穿囚服,但却没再戴镣铐,且陈护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李恪也跟在她后头静默不发,可见她早已和他们不一样,脱离了阶下囚的身份。
何章敬轻哼一声,讥讽地笑:“别太得意,我能弄垮云洲,也能弄死你一个云洲的小难民。”
李绮也笑,站在牢门边,眼神是居高临下的锐利:“你也别太得意,何氏和清绮庙一样,都和之前我的县主府一样了。”
何章敬一愣。
他当然知道李绮口中的‘之前’是什么意思,县主府遭到群愤攻之,被砸被虏,成为废墟一片。
何章敬的目光挪向陈护,“是你?你敢倒戈?”
双腿健全的何汝成突然猛地冲过来,双手伸出牢房的木栏,一把抓起陈护的衣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陈护一脚踹开:“滚开!”
陈护嫌弃地瞪了他一眼,吩咐人打开牢房门。
何汝成被踹倒在地,捂住胸口咳血,血丝滴在胸前,染红了白色的囚服。
陈护用手帕捂住口鼻,走到墙根,抬脚踹了踹何章敬,“死残废,起来吧,爬到县主面前去,求县主饶你一命,否则我也救不了你了,有人可是说了,要我亲自把你交到县主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