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章敬的眼神闪了闪,拧起眉:“我怎么信你?”与她在张洲竹身边共事多年,何章敬自然清楚她有多么不可信。
李绮抵住他下巴的匕首上移,到他脸颊上,轻轻拍了拍,漂亮的桃花眼恶劣又讽刺地笑着:“你现在除了信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何章敬绝望地一缩,双肩无力的塌陷下去,深深地垂下头,冰凉的匕首从他颊边滑过。
见状,李绮收好匕首,佩在身上,好笑地说:“我在县主府等着你,别让我失望。”
李绮潇洒地转身离开,她纤弱的背影在何章敬的眼睛里慢慢渐行渐远,慢慢变成一个细小的黑点,直至消失不见,何章敬才收回视线,侧头用阴戾的目光紧锁住陈护。
陈护刚好也看过来,对上何章敬的目光时,唇角不自在地僵了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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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主府。
李绮沐浴完,换上干爽合身的裙衫,把摇椅拉到窗边坐在里头摇啊摇,透过眼前的窗户望出去。
院里的青草绿树和灌木已经抽出新叶,浓郁茂盛的绿匆匆一片中,夹杂着几点早开的红白小花,在春风里摇头晃脑,来来回回,如同七彩碎玉坠落绿野密丛,一派春意盎然的生机勃勃之景。
这儿终于不再是白茫茫的雪景了,她不喜欢雪,更不喜欢被群愤砸成残垣的模样,眼前这幅春景是李绮极喜欢的,她感到了春天的活力!
景色看得舒心,李绮的呼吸都通畅了,身子轻得仿佛能随时化仙似的。
院子的月牙门迈进来两道一青一白的身影,李绮定睛望去,是青兰和夜阑。
不一会,身后的房门被推开,她二人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地候着。
李绮摇着椅子,感受着窗外送进来的春风吹拂,舒舒服服道:“什么事?”
青兰踌躇片刻,慢吞吞从袖子里拿出一卷明黄色的文卷,双手捧着俸给李绮:“这是宫里正式下来的封妃诏书。”
李绮一顿,方才那阵舒畅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牢房里冯斯疾说的话还萦绕在耳畔,他要哭不哭的模样,那种卑微哀求的语气,都让李绮有些心惶惶。
她暗暗揪着手指,一时没有出声。
青兰见她沉默,以为她是不想去,犹豫道:“这是李恪命人拿来的,李恪让人带了话,如果县主不想去也可以不去的,毕竟如今大权在握,差的只是一个契机而已,没有必要再顺从的入宫去。”
李绮摆摆手,“此事容后再议吧。”
她继续摇着椅子,转而问起董明容的消息。
青兰只好把诏书收回去,垂首道:“昨儿夜里,页书已经接到消息了,张洲竹在云洲抓了她后,的确没有冒险转移她,她一直都在云洲。不过前几日去查消息的人说,她后来自己从这张洲竹手里逃走了,现在也不知在哪。”
虽然这是昨日才得来的消息,但算上他们查到明容逃走以及信件送来京都所需要的时间,真正的情况其实是明容早早就已经逃脱了张洲竹的魔爪。
李绮瞬时就不担心了,心里又舒畅起来,她相信董明容既然能逃出来,就绝对能够回到京都,来到李绮的身边。
李绮又问夜阑:“生香的后事可顺利吗?”
夜阑点点头,“都办好了。”
她语气有些死气沉沉,李绮扫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自从生香来到听竹苑后,日日与夜阑待在一起,她走了,夜阑心里不好过实属常情。
李绮双手作枕靠在脑后,往摇椅椅背上躺下去,一面望着窗外的满园春色,一面对夜阑说:“你若提不起心劲儿,可以再回临澈的军营去,好好玩着松散一些。总归你也不习武不修文,去军营的伙房帮帮忙也行。”
夜阑听见这番话,不好意思地涨红脸,咬着舌头惭愧地道:“我一个姑娘家,整日待在军营也不成体统。而且因为上次的事,其实我已经很后悔了,早知就应该好好跟着县主和将军习武,或是跟着生香修文,唉,要不总帮不上什么,心里总过意不去。
“我还想着,等我学会了就陪你一起去宫里,能多少帮你一些呢。”
李绮轻轻笑了,看着她:“那你是要从新学了?”
夜阑想应是,但转念一想,有点难受,撅着眉说:“可是那得天不亮就得点卯,还得拿我都提不起来的剑,那些书我一看就会犯困,唉,可怎么是好呀,县主可有不点卯不犯困的方法教给我?”
此言一出,李绮未及说话,就见青兰冷凝的面容出现一丝裂缝,青兰努力沉住气,憋得脖子都粗了。
李绮好笑地看着,不出声,青兰终于憋不住了,忍不住说:“夜阑姑娘还是去军营吧。谁说种地下厨就不能帮上县主了呢,民以食为天,没人种地没人下厨,仗都打不了,更别说收复云洲了。”
夜阑心头一松,半信半疑地望着李绮:“真的假的?”
李绮笑着点头:“嗯,你收拾一下,回军营吧。临澈或许也需要你照顾,今日我见他在清绮庙的样子不太好。”
夜阑顿了顿,才想起来,今日正是云洲失守的日子。
也是董将军爹娘的忌日,他定是难过极了。
夜阑不再犹豫,带上自己不多的东西,又返回了军营。
空旷的屋子里只剩下李绮和青兰二人,春风时不时吹来,把空气里的花香送到鼻息,李绮嗅着沁人心脾的香味儿,想起了云洲。
云洲的地势崎岖,奇山险峻,生长着许多奇花异草。每年春夏,空气里都会飘散着浓郁醉人的花香,比此刻的好闻舒畅多了,但这一点儿也足够慰藉她空荡多年的精神了。
李绮从摇椅上起身,回头对青兰道:“你回冯斯疾的住处去,收一些他常穿的厚些的衣裳来。”
青兰颔首,缓步退出屋子。
她走后,李绮也没闲着,进了县主府的厨房。
厨房许久没人来过,灶锅和长台上堆了厚厚一层灰尘。李绮亲自打来水,揉湿帕子,把灰尘认认真真擦去,连带着锅灶和切菜的砧板也洗得干干净净的。
等打扫干净了厨房,李绮又去县主府的后院里摘菜。
那里原本是后花园,后来被夜阑看中,夜阑便将其挖来种菜。李绮想着反正前院里也有花园,便由着她去了。
李绮看见满院子的大棚菜,大棵大棵的,绿油油的一片,一看便知是种早了的。
但早些时候还是寒冷的冬日,李绮不禁唏嘘,夜阑的技术竟然好到这种地步,不仅能在雪天把菜种活,长势还这么好。
李绮神奇地看了看那个大棚,不知道这是拿来做什么的,她弯腰进去,摘了一篮青菜,提着出来。
刚回到厨房,就见青兰背着包袱迈进院门来,青兰看见李绮,连忙迎上前来:“县主可是饿了?您放着我来吧。”
说着就要去接李绮的菜篮,李绮侧身躲开,道:“你先把包袱放下吧,然后再来帮我。”
青兰不好违抗,没再坚持,把裹满冯斯疾衣裳的包袱放到衣橱里去,便赶来帮李绮的忙。
李绮亲自下厨,青兰在一旁打下手,在日薄西山时分,做出了几个小菜。
她把小菜一盘盘装进食盒里,把食盒封好,又吩咐青兰去拿冯斯疾的衣裳来,这才提着食盒跟包袱出了门。
青兰目送她的身影在血红的夕阳里慢慢走远,不用她要去何处就能看出来,县主的样子必定是去刑狱里找冯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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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狱里没什么特别,和以前一样阴湿寒冷。
李绮熟门熟路,找到了冯斯疾。
他所在的牢房是她以前的那间,彼时,冯斯疾拿着一本话本,在桌边的油灯下全神贯注地看着。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冯斯疾从书本里慢慢抬起头来,看见果然是心中在想的那一抹红,他眼尾眉梢悄悄爬上喜气。
冯斯疾合上书,站起身,走到牢门处,隔着围栏的缝隙近距离看李绮的脸。
她柔顺的长发用一根素簪随意挽起,一两缕碎发从鬓边垂落,红的唇亮的眼妖的姿 。
即使油灯昏暗,亦遮不住她的半分姿色,如冷月照在艳红的花上,容色姣姣,清冷明媚。
守在牢外的狱卒似乎提前得了陈护的吩咐,都不需要李绮点,便主动上前来,打开牢房的门。
随后又懂事地退到远处,一个恰好看不见也听不见的距离。
李绮走进去,路过冯斯疾跟前,一缕发丝拂过他的鼻尖,流转过淡淡的发香。
冯斯疾的眼神刹那间变得迷离,脑海里浮现出在藏金阁的画面。
他站在她后面,强迫她趴俯在窗台上,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她雪白的臀,纤软如柳的腰肢,风偶尔把她的头发吹到后面来,拂过他的鼻间,留下久久不散的芳香。
那像一种上瘾的味道。
“我给你做了几样小菜,你随便尝尝吧,”李绮打开食盒,把里面的饭菜端出来,一样样整齐地摆在小桌上。
冯斯疾走到桌边,垂眸扫了眼。
一碟时蔬,一盘蒸鱼,一碗野花羹,配了两碗清粥。
“你亲手做的?”冯斯疾像是不敢相信,眼里闪过一抹瞬时消失的惊喜,又浮上满满的疑惑。
以前在黔洲,李绮也说过有一桌菜是她亲手为他做的。
但冯斯疾后来尝出,那明明是夜阑的手艺,不过他也没拆穿,只当她有那个心,但没有那种力,他也是满足的。
眼下又来一桌她亲手做的菜,冯斯疾虽惊喜,但也无可避免地疑惑。
李绮认真地点点头,把食盒放在一边,拉来小凳坐下,“我亲手做的,青兰帮我打了下手。放心吧,除了青菜和野花是夜阑种的,其他绝对没有夜阑掺和。”
冯斯疾微愣,听懂她的意思,是已经知道之前她做的菜已经穿帮了。
他没提那茬,跟着坐在她身边,先端起那碗野花羹,轻轻饮下一口。
甜香滑腻,入口即化。
冯斯疾斯文地咽下,唇齿留香,只觉好似口中含了一朵甜香的鲜花似的。
冯斯疾用勺子轻轻拨着花瓣,“好生厉害的手艺。”
李绮趴在桌上,双手托着腮帮看他吃,淡淡一笑道:“很特别的味道吧?这是我母亲教我做的。当年她就是凭借一手特别的手艺,得了董岩的欢心,男欢女爱这便有了我。”
冯斯疾拨弄花瓣的手一顿。
他抬眸扫了李绮一眼,见她笑得明媚,桃花眼闪烁着比今年还要灿烂的春光,他的心口忽然一窒。
冯斯疾放下汤羹,伸手过去,揉了揉李绮的发顶:“你要是心里难过大可对我说,不必这样强迫自己笑。”
李绮脸上的笑容一瞬间便消失殆尽。
桃花眼里渐渐漫上泪光,取代了那明媚春光。
冯斯疾抚她发顶的手下移,指尖轻轻擦过李绮绯红的眼尾,“你想你母亲了?”
不管李绮对冯斯疾做过什么,他都必须承认,从黔洲见她第一面起,她的一颦一动都牵扯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她走后,冯斯疾也将她从里到外彻彻底底了解了一番。
今日是八年前云洲失守的日子,也是她失去一切的开端。
他很清楚,比她身边的那些丫鬟都要清楚,并且记忆深刻。
李绮仰着脸看他,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的,被他这么一问,突然鼻酸心也酸,许多委屈冲上心头来,她抓着凳子,往他身边挪了挪,靠在他的肩上。
“不怎么想,你呢?”
“不怎么想,你眼红什么?”冯斯疾戳穿她,伸手将她揽在怀中,软声含笑道:“我以前会想,但后来觉得没什么用个,所以就不想了。”
李绮抬起头来看他,“你骗了我吧。”
冯斯疾顿了顿,“你指什么?”
“你的父母,应该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一个是簪娘,一个是寒门书生。”
为何这么说?”
李绮用百分百确定的眼神盯着他,说:“因为你很变态。”
冯斯疾:“……”
“倘若你爹娘真的像你所说那么恩爱,那么爱你,你不可能是变态。你应该会是个性子温柔且行事合乎情理的人,总之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
冯斯疾的眼神渐渐沉下去,搂住李绮的力度也在不自觉中收紧,勒得李绮的细腰都有了痛楚。
但李绮没吭声,这点儿痛不能拿她怎么样,反而让她有存在感。
她追问:“是不是?”
冯斯疾反问:“现在这样是怎样?”
“不管我怎么利用你欺骗你,你都只进不退,甚至发现我在骗你利用你的时候,你想的不是报复或是老死不相往来,而是强迫我,汲汲营营一副死也要得到我的样子。”
李绮咄咄逼问:“你在怕什么,怕我离开,怕没人爱你,还是怕回到一个人的原点?又或者,你根本就像我一样,从未拥有过什么,黔洲那一段虚构出来的关怀温暖,即使很短暂,也能让你怀念慰藉一辈子。既然是这么难得的东西,当然要不择手段的拥有,强占,是吧?”
冯斯疾没回答,但他渐渐僵硬的身躯已经足够解答一切。
李绮笑了一声,果然和她一样都是可怜人罢了。
“所以你爹娘,到底是什么呢?”
冯斯疾垂下眼,看着面前的那碗野花羹,“我爹娘都是世家子女。因为祖父受贿图利办了一桩假案,害得我娘家破人亡。爹良心作祟,以还债的名义娶了娘,但她是罪臣之女,爹为了不牵连祖父,与家中断绝来往,从新科举谋前途。
“既是祖父害了娘家破人亡,这段婚姻又怎么可能圆满呢?”
冯斯疾只说到这里便止住了,再多的事,都化成了他深深的一声叹息,响在李绮的耳边。
李绮即使不听他说,也能猜到后来的发展。
必然的夫妻两个整日都为陈年旧事争吵,吵得多了,冯翊君心里的那一点愧疚被吵散了,夫妻不睦,又是个心善为民的清官,自不能流连秦楼楚馆。可床枕之侧,总得有一个贴心人。
冯翊君后来必定纳了一二房合心合意的妾室,纳妾,对男人来说是家常便饭,没人会觉得这玷污了他清官的名声,谁都能接受,但他的妻子无法接受。
李绮看着冯斯疾发冠上的木簪,“她应该没空也没心思教你那些手艺吧,这些东西要么是她留下的,要么是你偷学的。”
冯斯疾点点头:“她每日就坐在房中做簪,我总是搬着矮矮的小凳子,坐在门边悄悄看她,我不敢让她发现,因为她一旦发现我就会很生气。爹纳妾以后,她郁郁而终。于私,我爹的确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于公,他却是百姓爱戴的好官。”
所以他才会留下遗志,要冯斯疾此生做官,绝不徇私。
母不爱,父不管,冯斯疾打小过的日子与李绮相差无几。
黔洲那一段虚拟的示好,就像瘾一样,死死纠缠冯斯疾,他怎么可能就这么放手让她跑了。
就算是假的,他也要让她给自己演一辈子,自然了,如果能假戏成真当真迷恋上他最好,如若不能,他也愿意骗自己到死。
只要能抓住那股此生从未感受过的温暖便好。
李绮端起那碗野花羹,用勺子舀了一勺,喂到冯斯疾唇边,“你娘受害于徇私案,你答应冯老大人绝不徇私,却我为至此,你可心甘?”
“我没有徇私,”冯斯疾微微张嘴,吞下她喂过来的羹汤,只觉这一口羹汤比先前他自己喝的那一勺要甜多了,他咽下后说:“我以身替你,不算徇私。”
李绮嗯一声,一勺一勺喂给他喝下那碗野花羹。
碗见了底,李绮才将背来的包袱拿过来,递到冯斯疾手中:“牢里阴湿,夜里更寒,你将这些衣裳穿在里头,陈护既然已经选择了你为主,必然只会睁一只眼闭只眼。”
冯斯疾抱着包袱,心里暖暖的,只觉她这副模样像极妻子关怀丈夫,却不好明着说出来。
李绮又道:“你多顾着自己,若是我以后没来看你,你缺什么要什么,就找陈护。不过陈护做得两姓奴,不能全信,你自斟酌。”
冯斯疾品出一丝不对来,“你要去哪里?”
李绮笑了笑,安抚道:“找到明容了,我要去接她。”
冯斯疾嗯一声,没有起疑,见她从凳子上站起身,忙也跟着站起:“要走了吗?”
“嗯,”李绮指他看狭窄的窗外,一片漆黑,几点星子孤零零的闪烁着,“天色晚了,再晚一些,我怕有群愤偷袭我。”
冯斯疾皱眉,不敢再留她,搂她在怀里,弯头下去想要吻她。
李绮察觉他的意图,下意识躲开,冯斯疾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后脖颈,她就像幼猫一样,顿时不动了。
冯斯疾轻柔碾吻过她的唇瓣,舌尖交汇,津液互换,她的唇瓣被吻得有些发红发痛,冯斯疾才将她放开。
冯斯疾看见她唇瓣上裹着一层亮亮的液,伸手点了点李绮可爱的唇峰,“回去吧,匕首带了吗?”
李绮点点头,走出牢房的背影坚定决然,她一次都没有回过头,但能清晰感知到那灼在她后背的目光,像火星子一样灼得人无法忽视。
李绮走出深长的廊道,来到狱卒们换值的屋子,四五个狱卒正凑在一起推牌九输钱,杂乱的屋子里充满着男人的汗味儿和狂野的笑声。
李绮站在远处,咳了咳。
那边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不约而同地看过来,其中一个看起来像狱头模样的人忙不迭迎上来,对李绮点头哈腰地笑道:“县主,您有何吩咐?”
李绮示意了一眼他,便走到角落。
他不敢怠慢,连忙跟上来。
李绮停下步子,回过头来,给他手里塞了一锭金子,压低声音说:“知道牢里的冯大人吗?”
狱头儿摸着金子坚硬冰凉的触感,一颗心都热了起来,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今日他在清绮庙当众辱我清白,诓骗所有人我是他的妻,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你拿这金子,不能伤及他的性命或是身子,但要想别的法子,让他永远都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