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和记忆中完全不一样,那扇蓝色的门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崭新的红门。房子宽敞,崭新,洁净,墙壁上甚至没几块脏污。院子里养了不少小鸡,叽叽喳喳地叫,不招人烦,反而热闹。
时雨反应过来,池一家和荀家打通了,重新盖了新房子。
不过,这才对。
小时候那么不丁点,都知道破房子危险,有了钱,当然要修一间好的房子。虽然相隔千里,池一没有忘记过这间破房子。
池一跟着荀奶奶,背着布书包走进院子。
池一的头发是银白色的。等进了古装剧组,一定会染纯黑,时雨索性怂恿他,补一下银色。荀奶奶却在他们来之前染了黑色。
一白一黑,一高一矮,有种倒错感。
“来,吃饭。”
客厅的灯早就开着,两侧各连着一间屋子,荀奶奶住左边这间稍大的,右边一直是间空屋子。
家里有无线网,有不少网购的东西,还有一台大电视,比时雨家里的还要大,占了半面墙。
三人围着圆桌坐下,桌上摆着四样炒菜,每样都是荤菜,都放了不少油。
时雨估计,以池一的胃口,也就吃点豆角白菜之类的配菜。
饭后,池一去荀奶奶的房间里,陪她说几句话。
时雨缩在客厅里,无所事事,东看西看,绕进了那件空屋子。池一没在这里住过一天,没一点他生活的痕迹。
她走到院子里,小鸡不叫了,只剩下风声舒缓,递来一声微弱的猫叫。
一只巴掌点大的小橘猫,用仅有的力气紧贴着她的脚。
时雨蹲下身,才看见它紧紧闭着嘴,但猫叫声若有若无,一声接着一声。
找了十分钟,她才在院口瞥见了一小团白色,隐没在黑暗的鸡窝里,正伪装为一只小鸡。
时雨想抱它,被它躲开了。
但它毕竟太小,又没力气,被时雨一手一个,轻轻松松地抱回屋了。
池一回屋时,就看到沙发上,铺好的床单被两只小猫踩了一个又一个脚印。时雨把水碗凑近,端到小猫的面前,小猫只是凑近闻了闻,就躲开了,摔得东倒西歪都不喝。
“门口捡到的。”时雨还没有放弃让它们喝水,小猫就继续躲她。
池一去冰箱前,倒了一碗牛奶,放在小猫眼前。
时雨不知道冰箱里有牛奶,不然也不会只倒了水。
小橘猫还是不喝,小白猫却一点点舔舐起来。橘猫看它喝了,自己也挤过去尝一尝。
两只毛茸茸的小东西。
“我们养它们吧。”时雨说,“带回江城,养在家里。”
池一只问:“叫什么名字?”
白猫是纯白色,蓝眼,八成是个小聋子。
橘猫的眼睛毛发都是橘色的。每种橘猫的橘色其实不同,有夕阳一样的深橘色,也有菠萝肉似的淡黄色,这猫的颜色偏红,和两种颜色都不同。
“胡萝卜。”时雨问,“像不像?”
“那这只呢?”
“白萝卜。”
“不好听。”
“那……叫小白和小橘?”
大道至简,时雨觉得简单的名字别有一番风味。
“还是叫萝卜吧,挺好的。”
对比之下,萝卜赢了。
刚刚喂水时,微信响了半天,时雨一直没理,现在终于有空打开,班级群里面的未读消息已经99加。
最上面一条消息,是说学分改制,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得补修课程,才能毕业。她一核对,自己也得补修,一条条读,读到最后一条,发现是个假消息。
浪费时间。
再抬起头,池一在地板上给小猫搭了一个小窝,垫上坐垫,用凳子布置了围栏,避免它们半夜觉得冷,或是跑出去。
他给自己收拾沙发,就没这么认真,只是放了一个枕头。
时雨还以为,他们就在这床上挤一挤。没想到,池一自己缩在沙发,捂得严严实实,生怕她有非分之想一样。
“关灯睡觉了。”
时雨答应一声,在墙上找到一根黑色拉绳,拉了一下。灯没灭掉,光反而变成白色,更亮了。
顶灯是老式的,要用绳子拉开拉灭。有黄光,白光和紫光三种效果,再拉一下,就是关上了。
时雨没见过这种灯,来来回回拉了好几次,拉得池一从被子里冒出头,拿眼睛瞪他,她才把灯好好关上。
时雨睡不着,对他说:“要不要哄我睡觉。”
“不要。”池一拒绝,“没心情。”
“那我哄你。”
“更不要。”
池一翻过身,无声打了个哈欠,听到她鬼鬼祟祟的脚步声,闭上眼,装听不到。
耳上忽然一凉。
一个冷冰冰,硬邦邦,有棱有角的中空物体贴在他的温暖的耳朵上,他摸上去,摸到那物体的形状和时雨发烫的指尖。
一只海螺。
池一想把它拿下来,看看它是什么颜色,什么样子的,时雨不让,按住海螺不放手。
紧接着,海螺中出现了歌的旋律,平静,绵长,仿佛梦话,仿佛水波。
仿佛他的声音。
那是他在录音室里留下的哼唱,她把它录进海螺里了,就这样硬灌进他的耳中。
“时雨。”
“嗯。”
“你送的礼物真的很土。”
从会黏在一起的胡萝卜和兔子,到记录声音的海螺,受众年龄不会超过十四岁。
“没关系,收到的男孩都哭了。”
“……谁哭了?”
池一当然没哭,动手要去扯她的脸,手伸过去,却只是捏了捏。然后他把手盖在她的手背上。
一滴雨混入另一滴雨,一片雪花落在另一片雪花上,他们的手叠在一起。
“我们明天出去玩吧。”
“嗯,睡吧。”
时雨拍了拍他的手,回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池一听着她轻轻打呼噜的声音,觉得实在难听,睡不着,只能一直听着。
刚开始觉得很烦,但是等她睡熟了,呼吸声就变得很平稳,很轻柔,和她小时候一样。
呼吸声有区别吗?
他不知道别人的呼吸声是什么样的,只是觉得她现在睡得很让人心软。
晚上看手机是个很不好的习惯,会让人难以入睡,过去他不会。但是去年冬天,在白霜镇,他有天怎么也睡不着,半夜在路人的偷拍他的照片中,发现了时雨傻乎乎的背影。
但是也就那一次,之后他就再没看到过了,他也不抱希望。
下一秒,他就在手机中,看到了他想找的东西。
却是最不该出现的那一种。
他快速捋顺呼吸,悄悄爬了起来。
黑暗中,胡萝卜睡着了,白萝卜还醒着,静静地转了下小脑袋,目送他走出门。
-
转天清晨,时雨睁开眼睛时,面颊旁痒痒的。
她从书包里翻出镜子,在阳光下照了照,又多了一根小辫子。
池一编辫子的技术又提高了。或许以后,只要在池一面前睡着,再醒来时,都会变成这个发型。
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她开车太累,睡到这个点,还是觉得浑身乏力。
时雨伸长手,把镜子放回包里,一不小心勾住包的拉链,里面的三五件衣服一股脑倒在床上。
她哎呦一声,连忙去捡,胡乱叠几下就塞回包里,手背被标签式的东西刮了一下。她不知道是什么,就把包的内部翻出来,内衬上缝着一个小小的标签,上面拿黑线缝着“一中池一”
他初中上的学校不叫一中,她印象很深,很肯定。
池一正巧走进来,时雨就问他:“你是一中的?”
“不是啊。”池一皱眉,不满她忘了自己的学校,“怎么了?”
“这上面为什么写的是一中?”
池一顿了顿,像想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又觉得不好,目光透过客厅,看向荀奶奶住的那房间。
“这是她缝的,”他把桌上的钥匙抓起来,“走了,不是要出门吗?”
“好。”
时雨跟上,又折返回来,拿上手机,下意识按开。
“没电了?”时雨大惊失色,把迈出门口的池一叫了回来。
忘记充电,简直是她从小到大的噩梦。
等有一天半夜喝酒,别人说没搭上最后一趟车,最后一艘船,所以错过了梦想,那时她只能灰溜溜地说,忘记充电了——和忘记打开镜头盖一样可笑。
充电器明明是连着的啊。
手机因为没电,已经自动关机,一命呜呼了。
时雨:“怎么回事?”
池一倒是很淡定,拉了下灯的开关,灯也没亮。
“家里停电了。”
“那……打电话找人来修?”
池一点头,出门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就回来了:“修的人后天才能来。”
“那怎么办?”
“只能等了。”
后天就是她们返程的日子,也就是说,这两天他们都要在停电中度过。
时雨真没遇上过长时间停电。
没有电和网络的生活,就好像身上长了虱子,不知道哪里不舒服,只知道浑身难受。
“走了。”
他拉着她的手,看着她闷闷不乐的脸,反倒笑了,走入烈日当头。
荒草地的草比之前还高,之前她一米高时,觉得草能到腰。现在长高那么多,草还是能到腰。
除了草,依旧什么也没有。
最开始提出要来这里的是时雨,现在懊悔的也是她。
“本来还想和你一起留念,现在也没机会了。”
“有什么好留念的,只有草。”
“只有草也挺好的啊,照你这样说,雪山只有雪,海边只有水。”
“对啊。”他马上肯定了。
更多的例子,只能让更多有趣的景点无辜地被他评判为乏味。
时雨换一种方式反驳他。
“也不是只有草啊,还有我们两个人,所以有必要留念一张。”
咔嚓一声,池一已经拍了一张她的照片。
“帮你留影。”
“给我看看!”
“不行。”
“为什么?”
“你之前拍我的照片,还没给我看过。”
“哪……”她回忆起来,声音顿时小了,“那不是因为坏了吗。”
她当然也不希望这样。
也不是故意冷落他,只是想起损坏的芯片,她就忍不住沉默。
池一也不说话,扯了两根草,就编了一只小兔子出来,过了会,又打了一个蝴蝶结出来。
他把蝴蝶结别在兔子下面,就成了一只戴蝴蝶结的兔子。
他无言递给时雨,时雨一新奇,忘了烦心事,和他学怎么编兔子,编出来却像老鼠。
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教人怎么编老鼠了,如果她还记得自己是怎么编出来的的话。
回家路上,已是傍晚路过成串的小摊,摆满小路两旁,很多认不出是什么的奇形怪状的零部件,以及老旧的盗版书。
“这是什么?”
时雨蹲下,从小摊上捡起一本薄薄的老旧编发书。
短视频多方便,随时都能教会你“十个小技巧”,图解书明显过时,赶上印厂不好,印糊了,看都看不清。
奈何时雨觉得有意思。
她勾了勾自己面颊旁的小辫子,捡起那本书,里面果然印得很糊。但她还是翻出五块钱,买了下来,递给池一。
“你多学点,不然只会编一条辫子。”
“我看了就会了。”
给猫换过了水,添了牛奶,时雨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空房间的最中央。
“就这个吧。”
她在书里挑了一个最简单的发型,翻到那一页,递给身后的池一。
他看过来,又把书还给她:“你举起来,这样我方便看。”
只有五步,还要举起来吗。
时雨把书举高。
“还是看不到。”
他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挪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又把书抽走,把她的手指重新捏上。
“这样正好。”
时雨就这样一直伸直手臂举着,任由他在头上动作,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就算他把自己的头发编成鸡窝了,她也不知道。
灰尘在空气里粒粒分明,她举书举得手都酸了,脖子僵硬。
“还有多久啊?”她实在忍不住要问。
“很久。”
“啊?”
“算了,我也累了,不编了。”
池一忽然放弃,把镜子塞到她的手里。
“就这么放弃了?都这么久了,就做完呗……”
时雨撇嘴,低着脑袋对着镜子看,诶了一声。
“这是没做完?”
好看,很好看。
小小的三股辫合成一个花苞,过渡自然,每一根头发似乎都被认真对待,比理发店宣传照的效果还好。
她快速翻动书页,在盘发分类的最后一页上找到了发型教程,最后一页,意味着最难也最精致。
他小时候就喜欢编草,就好像一直在为这一天练习。
她去看池一,他已经转过身不看她。
“编这么复杂,都不好看了啊。”她一脸啧了好几声。
“你有没有审美——”
池一气愤地转过身,被她一把抱住。
恰是此时,头顶的灯自己打开了。
光正好撒在他们身上。
两人均是一愣。
总不能灯自己为了炒热气氛,自己打开了自己吧。
然后时雨就意识到:“断电恢复了?”
池一无言点了下头。
"你们屋里的电闸跳了。"
荀奶奶走进来,抬头看着亮起的灯,又拉了一下灯绳,把灯关了,避免费电。
“你还说是停电。”
池一这么笨,电闸都不看,就说是停电,还说要等人来修。最后让一个老太太,踩着板凳把电闸扳回去。
时雨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手机充电。
只充了一分钟,能开机了,她就马上长按电源键,打开手机。
开机动画后,消息提醒一个接一个地弹出来。
她之前从来没有一下子收到这么多微信消息,手足无措,随便挑了几个点开。
——“厉害”“没听你说过啊”“能不能下次带我去”……
全都是些看不懂的话。
终于,有一条同班同学的微信提到“池一”。
【你和池一是那次认识的?】
不好。
她搜索池一,都不用点开,视频就自动播放了。
她看到里自己和池一坐在江城饭店,低着头看同一份菜单,说着悄悄话。幻灯片似的,他们又开始边吃饭,边聊天边笑,傻兮兮的,不知道在笑什么。
本来同处一室的巩仁杰,哪怕一个衣角都没有露出来。他一直坐在他们的对面,一直一句话也没说。
评论区里,都是对她本人及家庭的详细介绍,她不敢细看。
罚款巨额,原本几乎不可能还清,但为了她,汪若书东借西借,已经全部赔偿了。
然而,名声臭了就是臭了,挽回不来。
何况这一次,是拍到他们去江城饭店吃饭,甚至,说池一“傍上”她的都有。
她根本没什么东西可以让别人“傍上”了。
时雨冷静下来,重新扫了一眼微信消息,即使是只有一面之缘的同社团同学,也来问她。岳微却没动静,时雨知道,这是留给她空间。
她回头看,池一就在不远处待着,插着口袋,一脸无所谓了的沮丧。
从他的角度看,有了新发型的她还是很可爱,只不过脸上的表情很臭。
这时她道:“过来,我有事要说。”
“什么事?”
时雨问:“你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