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劾

    微雨濛濛。

    清和殿外,时未月落,天际初晓,众臣站在各自的位置候着,静待早朝。

    明日是中秋之日,朝堂近来未有大事发生,且八月乃大胤吏部考核之期,众人心道,只要安安稳稳地度过此月,次年便可安枕无忧。

    晨起的凉风一扫,站在最后面的小官禁不住拢袖搓手,“这天气,一夜入秋,毫无征兆啊。”

    站他身旁的官员笑道:“今日恐怕有阴雨,所幸明日便休沐,我家夫人早已备好桂酒、月团,几个孩子日日翘脚盼着,都等不及了。”

    二人官秩不高,站在宫门口不远处,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回首一望,御史大夫叶蕴之扬首阔步而来,二人慌忙屈身让路。

    余光扫过去,叶大人身后跟着一位褐衣老妇,年约四五十,头发半白,步履沉重。

    众臣窃窃私语,二人也听了几句。

    “啧啧……看这阵势,今日郑韩之争便要有个结果了。”

    “听说,前日韩家大摆鲜鲟宴,朝中去的人可不算多。韩家售卖假盐闹得沸沸汤汤,大家都觉得韩家必败,没人愿意触这个霉头。”

    “可是,景相家的公子,东宫那位幕僚,还有懿靖郡主可都去了。再说,叶大人都将人带到御前了,可见韩家告郑家的事是铁证如山。”

    “未必。郑檀如今圣眷正隆,陛下不是刚为郑家老夫人授了二品诰命,另赐了两个荫补额于郑家。”

    众人眸中现出歆羡之色。

    二品诰命尚在其次,恩荫制却是难得。一般,荫补子弟先入国子监,再等荫补空缺,运气好的甚至可以做到正四品刺史之位。

    这等殊荣赐予郑家,不知有多少人眼红。

    此时,内侍拖着尖长的声音高喊,“入,殿!”

    ————

    朝议过半,鸿胪寺卿祁冬阳呈上应国国书,恭身禀道:“陛下,照国书所写的日子推算,应国的彦月公主不日将抵达京城。”

    皇帝飞快地瞥了一眼国书,“公主远道而来,鸿胪寺可准备妥当?”

    “房舍、衣物、膳食等皆已备好。”

    皇帝随意地点了点头,神情露出几分疲惫。

    接连几日,庆嫔夜夜痴缠,柔情缱绻,铁打的身子也难消受美人恩。

    皇帝倦欠,“诸臣若无事,便退朝吧。”

    御史大夫叶蕴之突然跨步而出,“臣,有本奏。”

    “允。”

    叶蕴之朗声道:“臣欲弹劾郑家家主郑檀。”

    皇帝蹙眉,“郑檀?”

    “第一桩,臣要弹劾郑檀教子不善,亵渎君恩。陛下恩赐荫补于郑家长子郑重,次子郑高,乃是皇恩荫庇,可是二子却在国子监声称,“此乃郑氏应得”,如此藐视皇恩,该当罪之。”

    众臣皆惊,皇帝亦面色一沉,“此话当真?”

    “国子监学生皆可为证。”

    皇帝怒起,“宣郑檀进殿。”

    话音未落,胡总管道:“郑家主已在殿外等候多时。”

    郑檀生就一张四方脸,悬胆鼻,身材壮阔,步伐矫健。

    他双膝跪地,手掌托起一柄带满荆棘的藤鞭。

    “臣之二子少不更事,胆大包天,竟敢亵渎君恩。臣知晓此事,怒鞭一百,如今他们正在文正门前跪着,等待陛下发落。”

    皇帝瞥了他一眼,“郑卿觉得该如何处置?”

    “臣不敢僭说,窃以为,此乃大不敬,当斩。”

    满朝一惊。

    藤鞭布满荆棘尖刺,上面的鲜血兀自滴落于地,洇出血污。

    亲子之命,说弃就弃,郑檀着实是个狠人!

    原本因为郑家被赐荫补而心怀不平的朝臣也不禁唏嘘起来。

    皇帝神色稍霁,朝那藤鞭瞥了一眼,郑檀这一百鞭下去,两个儿子已是去掉半条命。

    他心中的怒气消散大半,“罢了!带回去,好好教导。”

    “谢陛下圣恩。”

    郑檀暗暗舒了一口气。

    郑家蜗居江南百年,把控着江南三道九州的政务,家中子弟渐生骄恣之心,来到京城依旧未收敛,竟被太子抓住把柄,幸好安王通知得及时。

    皇帝悠悠道:“盐业经营权归属争执日久,郑韩两家皆已签下契书,承诺盐税超两成。此事不可继续延宕,以免伤及赋税。”

    他眼皮不抬,“韩少初如今何在?”

    随侍一旁的胡总管垂着头,低声道:“在殿外候着。”

    “宣。”

    针对朝臣提出假盐质疑,韩少初朗声道:“启禀陛下,售卖假盐的掌柜突然暴毙,臣将全部证据提交大理寺,林大人说此案疑点重重,尚不能定论。”

    林居正颔首,“确有其事。”

    “呵……”,柳德道:“即使如此,也是韩家任人失当。”

    韩少初面色不变,“启禀陛下,韩家在京城共计一百二十七家商铺,门下掌柜良莠不齐;出事的第三日,韩家已自行发现端倪,及时清理门户。”

    皇帝袖起双手,半靠于椅背之上,视线扫过景相,他神情淡然,若有所思,大有冷眼旁观之意。

    “陛下!”

    一声高呼,拉回思绪。

    叶蕴之上前一步,“韩家假盐尚未定论,可是臣弹劾郑檀的第二桩,却是人证物证俱在。陛下,郑檀谋害胞兄,罔顾人伦法度,乃是不仁不德,罪大恶极之人。”

    叶蕴之在朝中素有贤名,他面容端正,双眉飞长,凛然陈辞时,威仪慷慨,气度绝然。

    满殿闻之震动。

    “叶大人。”柳德拧眉,“御史台掌百官纠察,何时管起命案来了?”

    叶蕴之毫不退让,“历来难疑要案,御史台皆负监察之责。此案既关乎盐税,又牵涉朝中重臣,御史台自然当仁不让。”

    “这污蔑从何说起?臣冤枉!”

    一声夹杂着惊疑、委屈和痛恨的声音响彻大殿。

    郑檀惊然失声,倏地伏跪于地,“请陛下明察!若真有此事,臣甘愿在文华门前受千刀万剐之刑,挫骨扬灰。”

    毒誓发得又狠又绝。

    皇帝目色温和,轻声道:“郑家主,起身说话吧。”

    复又望向叶蕴之,“叶卿素行高洁,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但也须得给郑檀一个解释的机会,不可人云亦云。”

    听到皇帝的这番维护之言,叶蕴之亦挺直着脊背,不堕半分仪态。

    “这是郑檀兄长的遗孀郑李氏亲笔画押的供词,言明二十年前,郑家家主,郑檀之兄郑松突然失踪,只能由郑檀继任家主之位。两日后,郑松的尸体现于崖下,被乱石戳得面目全非,死状凄惨。郑松失踪之后,李氏曾亲眼见到郑檀偷偷焚烧郑松的衣物,后来更将郑松住过的院邸变卖作他途。”

    “叶大人!”郑檀喝断,“言之凿凿,却非实证。”

    叶蕴之不慌不忙,拿出第二份供纸,“这是大理寺卿林居正大人亲自去柳州取的证供。郑松失踪的那一日,有两个进山采药的村民亲眼见到你出现在郑松掉落的山崖。”

    “那又如何?”郑檀沉声反问。

    叶蕴之继续道:“那山崖是柳州一个偏僻的小山头,周围荒无人烟,你去那儿做什么?”

    郑檀面色不改,“那山上草药繁茂,我听说有一味草刚好能治家母顽疾,我去碰碰运气,或许兄长也是一片孝心,却运气不好,不慎跌落悬崖。”

    郑母已逝去十几年,究竟有没有此事,谁也无法查证。

    众人望向郑檀的目光起了些微变化,自古为争财夺利而兄弟残杀的事情并不少见,何况郑家富可敌国;但见郑檀神态自若,又纷纷纳罕。

    “那你如何解释这个?”叶蕴之扔出一张纸笺,“这是当年郑松的尸验单。”

    复又拿出一份文卷,“这是柳州前刺史方耀的证词。”

    郑檀神色微凝,下意识地瞥了柳德一眼。

    叶蕴之继续道:“仵作当年验出,郑松并非摔死,而是被割颈致死。方耀承认,你当年行贿于他,让他篡改尸验单,将此案作意外,草草了结。”

    “郑檀!”他神色肃然,厉声喝道:“你还有何话说?”

    郑檀默了半晌,突然叩首道:“听闻叶大人已将臣的寡嫂带至宫门外,臣想见一见寡嫂李氏。”

    众臣面露疑惑。

    物证俱全,人证就是那郑李氏。

    郑檀何意?

    大殿外的石阶前,李氏颤身伏拜。

    郑檀转头望她,沉下脸来,“嫂嫂!是你说的?大哥是死于我手?”

    李氏不敢抬头,浑身发抖,半晌才颤声道:“是。”

    郑檀突然大喝,“这是陛下面前!你想清楚!欺君之罪,是要被杀头的。”

    李氏木然抬眼。

    日光照不进大殿,若明若暗,御座高高在上,雕刻其上的飞龙腾跃而起,张扬的利爪闪着金色,令人目眩。

    还有郑檀那双阴鹜的双眼,在人群中犹如鬼目,正森森地望着她。

    她吓得霍然低头,面色煞白,身子抖如筛糠,几乎要晕倒在石阶上。

    皇帝开口,“郑檀,这些口供、证词都是假的?”

    郑檀伏地叩首,“叶大人所呈供词属实。”

    话音一顿,他抬头朗声道:“但是,那具尸体却不是我兄长郑松。”

    皇帝闻言,双目愕然。

    满殿震惊,却又听郑檀继续道:“陛下,那具尸体是臣从邻县买来的死刑犯。府衙里常有死刑犯在行刑前病死狱中,通常官府会将尸体割颈,扔入乱坟岗里,臣花银子买了一具与我兄长体形相近的尸体,划伤脸部,扔下悬崖。其实,种种作为,皆是受家兄所托。”

    郑檀面色不改,解释道:“家兄郑松自幼喜欢舞刀弄枪,不喜经商,与爹娘有过数次争执。当年他执意离家,让臣帮他假死脱身,其实,他一直活着,每年都会给臣寄一封信。”

    如此内情,实在匪夷所思。

    皇帝怔了半晌,蹙眉道:“郑松如今何在?”

    郑檀沉默了一瞬,“回禀陛下,臣不知道。自十一年前起,臣再没收过家兄的信,自那以后失了音信。”

    咚地一声。

    跪着的李氏在听到“十一年前”时,骤然晕倒在石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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