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北风起。
窗前的老树被吹得歪倒在一边,虬枝断裂,露出斑驳的内里。满院湿地残叶,一片零落之象。
叶蕴之推开窗,看见两只北归的燕子在一棵老树上停留,“吱吱喳喳”地叫了半天,像是在商议,是否要在此筑巢。
“枯藤老树,难抵风雨,何以庇护幼雏?”
他轻轻拂去窗槛上的枯叶,任其飘落成泥。
叶蕴之出身珑阳叶家,祖上曾出过一任宰辅。他自幼稳重知礼,少有才名,二十四岁科举及第,二十八岁入翰林,三十四岁任太子少师,三十七岁任兵部尚书,四十二岁辞官,四十六岁起复,任御史台大夫。
二十多年宦海浮沉,让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士子变成知天命的老臣。
叶家祖宅有一间书庐,里面放着那位宰辅先祖的手札,记录了治政方略和从仕的理想。这位先祖推崇周礼之兴,可惜他一生辅佐的三位帝王皆是碌碌昏庸之辈,直至去世亦未实现心中抱负。
叶蕴之的少年时期就是在这间书庐中度过。他每日翻阅札记,学习先祖的治国之道,少年心中渐渐萌生出模糊的想法——他想效仿先祖,成就大胤盛世。
盛世需要明主,一位雄才大略,心怀社稷,又善于朝堂制衡的君主。在他被任命为太子少师的那一年,他在太子卫枢身上看到这种希望。太子聪颖机敏,胸怀四野之志,虽然身上还有几分少年桀骜之气,但是假以时日悉心教导,必能成为他心目中的明君。
可惜,盛氏叛乱,所有的一切终结于帝京城破。
盛氏兵至平州时,皇帝想弃京而逃,命他先将宫中财物分批运至封京。
他与苏相在乾元殿长跪不起,以头抢地,“请陛下三思!尚未与叛贼一战,胜负未知,焉能弃城,拱手让敌?”
皇帝完全听不进去,“京中无将,你们难道让朕亲自带兵守城?无论如何,朕绝不能做叛贼之俘虏。”
“帝京乃大胤根基所在,陛下不能啊!”
“陛下一逃,军心大乱,让将士们如何守城杀敌?”
“盛贼残暴,请陛下顾念一下京城数十万百姓吧。”
“……”
可惜,几番苦口进谏,甚至磕得头破血流,依然没有改变皇帝的想法。
走出乾元殿时,他心神恍惚,被头顶的烈烈日光猛地一刺,脚下趔趄,摔倒在殿前石阶。
苏相扶起他。
“我留在京城,你走吧。”
叶蕴之失声:“苏相!”
苏相道:“京城总要有人守,这个人只能是老夫。”
叶蕴之凛声道:“你我皆是大胤朝臣,我岂是贪生怕死之徒。既为臣子,当与帝京生死共存。”
苏相长长地叹了口气,“陛下懦弱无谋,不愿守城,我们只能听命行事。退一万步讲,保住皇室,亦是为人臣子的本分。陛下逃亡封京,一应事宜纷繁复杂,你身上的担子并不轻。”
“不!”叶蕴之直白拒绝。
“叶大人,你想一想太子!”苏相大吼。
一声暴喝,震慑住了叶蕴之。
苏相沉声道:“活着,就有希望。太子就是大胤的未来。盛齐月残暴不仁,失道寡助,终有一日,他会败亡于民心之下。”
“那,苏相与我们一起走。”
苏相摇摇头,双眸坚定,“我虽非武将,却也不能失大胤文臣之气节。苏家在京城已有百年,我垂垂老矣,死不足惜,惟有一点私心——我儿苏淇乃长公主驸马,如无意外,会与陛下一同去到封京,我留下守城之事不要告知于他,还请叶大人成全。”
后来,苏相死守京城至最后一刻,满门尽屠。
而他估算错了叛军破城之日,盛氏提前进城,帝后仓皇逃出,以致太子失踪,多年杳无音信……
轰地一声,窗外春雷乍动,又是一年惊蛰之日,他又虚长一岁,到了当年苏相慨然赴死时的年纪。
下人来报,“大人,太子殿下来了。”
卫枢站在叶府门前,目色幽然。
他曾无数次来到这里,却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对叶府心生怯意。
在他心中,他共有三位父亲。
一位是皇帝,他的生身之父;一位是他的义父沈玄,在他失忆之时给予他父亲的温暖;还有一位便是他的恩师叶蕴之,为了寻他不惜抛下官位,教他如何治国理政,如何体恤百姓。
他从未想过,一生清正廉洁的叶蕴之会与云门镇屠案有关。
书房中,二人面对面站着。
卫枢望着叶蕴之,青丝染霜,两鬓斑白,眉间深壑如沟,尽现苍苍暮色之态。
“老师。”
叶蕴之掀开长袍,双膝直直地跪了下去。
“嘉以四年,罪臣叶蕴之篡改盛氏密报,有意引叛军屠城,造成云门镇一千二百三十四人陨命,罪不容诛。此事乃臣一人所为,叶府其他人均不知情,还请殿下开恩。”
卫枢沉默半晌。
“老师还有别的要说吗?”
叶蕴之摇摇头,再叩首。
“老师不想向孤解释一下?”
叶蕴之道:“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做,就是做了;错,就是错了。”
“既然老师也知道这是错的,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卫枢声音陡然拔高,再也无法抑制满腔的悲愤。
叶蕴之敛眉,“当年,苏相乱箭死在城墙上,盛齐月却大笑一声——“文臣误国”,将苏相曝尸三日。”
卫枢下劾紧绷,“就是为了这一句“文臣误国”?”
叶蕴之默然不语。
他从未想过逃亡之路会如此艰难,帝后都时常要忍饥挨饿,更遑论是他们。他一介文臣,力不能担,武不能就,而与此同时,兵部内馆频频传来叛军捷报,当时的他陷入一种巨大的迷茫之中,后来明镜台士子出事,更让他悲愤之余愈加混乱而绝望。
不过,此时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卫枢屈膝,缓缓跪在他面前,与他双目平视。
“殿下。”叶蕴之一怔。
“老师对卫枢之恩,当受此拜。”卫枢压抑着声音。
叶蕴之动容,双眸闪过一抹痛色。
“老师,可曾有一刻后悔过?”
叶蕴之苦笑。
后悔吗?
其实,他做出决定的第二日就已后悔,想要停止,可是遭到其他人的反对。后来,木已成舟,再难挽回。
这些年,他每每噩梦缠身,浑浑噩噩数年,直至找到太子卫枢,他才重新活了过来。
“殿下,是臣错了,但求一死。”
卫枢道:“老师知不知道,我当年就在云门镇,差一点就被烧死。”
叶蕴之木木地点了点头,“臣是直到柳德诬陷殿下巫蛊一案时,才知道此事。幸好殿下吉人天相,否则臣就是大胤的千古罪人。”
卫枢沉声道:“老师,你曾说过,惟生死一事,人与人之间并无不同,要对百姓之生死怀敬畏之心,才能成为一位明主。一场战乱让卫枢明白,即使生为贵胄,也未必不会一朝沦为蝼蚁。”
“殿下学得很好,做得也很好,是臣没有理解个中真义,不配为师。”叶蕴之颔首道。
卫枢摇摇头,神色怆然,“老师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而是选择了另一条道。”
二人再一次沉默。
叶蕴之苦笑,“殿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臣的?”
卫枢沉吟半晌,缓缓道:“从老师与景相联手,故意设计陷害知宜杀害彦月公主开始。
禧宁宫着火那日,景相召集所有人政事堂议事,我两次想要离开,都被老师拦下。”
“还有就是……”,卫枢顿了一下,“孙公公。”
“将知宜骗至禧宁宫的两个内侍刚进宫不久,是孙公公亲自挑选的。我曾经怀疑过他,可是后来发现不是他。孙公公只是更信任老师你,而那两个内侍本来就是老师的人。”
“也正是那一次,让我开始怀疑老师的动机。”
“原来如此。”叶蕴之轻声道:“所以,你刻意让孙公公去通知苏叶劫狱的时间和地点,就是想借他之口告知于我?”
“那夜,老师来船上见我,就印证了我的猜测。”卫枢道。
“一步错,步步错。景相以云门镇案要挟于我,而我恰好发现她在暗中调查钟黎,我担心云门镇案子会有暴露之可能,便与景相联手。”叶蕴之道,“事到如今,我愿随殿下去大理寺认罪,不管是云门镇屠案,还是诬陷任待诏之案,我都不会再隐瞒。”
卫枢将安王府的情况以及刘泰的要求和盘托出。
“殿下一定要救安王?”
“是。”
叶蕴之长声喟叹,“臣已垂老,既是殿下请托,还有什么好拒绝的。能救安王一命,亦是一件功德。”
“多谢老师。”
卫枢伏地,深深一拜。
“老师,我会好好地照顾师母,待师弟年纪再大一些,我会请徐山长亲自教他学问。”
叶蕴之淡笑,“随缘吧。不走仕途一道,不一定是件坏事。殿下还能当臣是老师,此生再无遗憾。”
“若有来生,卫枢希望还能再做老师的学生。”
叶蕴之眼眶泛红,半晌方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