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到山腰不过几十分钟,碎石在轮胎下的咯吱声慢慢清晰放缓,车上人一个惯性后仰,到了。
入秋之后天越发短了,下车的时候夜幕已经黑得十分密实,繁星密密麻麻地挂于天际。
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这次车停了年轻同事却没有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干活,而是依然紧闭着双眼,嘴里咕哝着不明不白的梦话。
车窗外的风景完全静止下来,祁玉的身影从节目组的车队前走过,和刚下车的聂导交谈了两句,接过面前一辆保姆车上的三脚架,似有若无的视线朝她这边扫过,很快又移开了。
耳边十分有规律的呼噜声还在继续,见他们这辆车停稳却迟迟没有人下来,有人往他们这边走过来。
芙清认出来那人是后勤组的组长,组里出了名的笑面虎。
面前笑嘻嘻,背后玩脑筋。
要是谁被他抓到个错处非得被好一顿恶心才算完。
芙清扭头望着身边年轻人疲惫的睡颜犹豫了一下,片刻后还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到了,下车吧。”
她声音不大,但对方还是在她出声的一瞬间一个机灵坐直了身体,把芙清吓了一跳。
“对不起,对不起领导,我马上下去搬东西,这里您不用管了,我来就好。”
望着他利落起身下车的背影,芙清探身看了一眼,似乎已经来不及了,笑面虎已然走到车尾灯的位置,正巧和慌忙下车的年轻人面面相觑。
下一秒阴阳怪气的声音就顺着还没来得及关紧的车门缝飘了进来:“哎呦,前两天我还跟陈副导说呢,现在的年轻人心都稳,遇见什么事都不慌不忙的,都是做大事的料子。”
年轻人着急地道歉,一连串十几个对不起紧随其后。
后视镜里,芙清看着那人拍了拍年轻人的肩,扬着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地说:“快过去吧,别让你们陈副导自己搬那么多东西了,年轻人好好表现昂。”
笑面虎步履悠闲地走了,而年轻人却在呆立良久,半晌抬手抹了抹眼睛,拉开车门往下搬着设备。
芙清也下了车,老远就看到笑面虎在陈副导耳边笑语几句,下一秒陈副导脸上就浮现出火气,放下手里的机器架子就朝他们这边走来,而那个笑面虎还一脸看热闹的表情站在原地看着,就差把瓜子了。
今天是最后一期的录制了,对于她来说,成败在此一举,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时间宝贵。
芙清无声捻着指尖的红线,视线在怒气冲冲的陈副导和眼圈微红的年轻同事之间逡巡几轮,还是把红线一收,抬脚朝陈副导走去。
面色不善的男人目标明显地往前走,芙清突然从车后面冒出来惊得他脚步一顿。
“陈副导你在这儿啊!”芙清撑着膝盖喘着粗气,擦了擦额头一秒冒出的热汗,“我可算找到你了!”
陈副导一脸疑惑:“你找我?”
芙清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现场的流程不是找你对接吗陈副导?”她接着说。
陈副导闻言一愣,随即点点头,眯着眼睛问:“你们机器都架好了?”
“嗯。”芙清面不改色心不跳:“小冯动作那叫一个利索,车还没停稳就预备着要往下搬东西了,有个三脚架腿一路上颠地卡在座椅中间了,还是他又上车帮我弄出来的呢。”
“这么好的新人陈副导要是不想要,我们要。”
“要!”姓陈的听到这句话急了,“谁说不要,你别抢我们人啊!”
芙清闻言一笑:“我看你们平时就让他跑跑腿搬搬东西,没见他干什么核心工作,还以为是陈副导组里人才济济,对这一个两个的人才看不上呢。”
她两手一摊,语气是恰到好处的遗憾:“我都想好把他招安到我们这里干什么了,可惜了。”
“你们组哪里是缺人才的地方啊芙组,就别老盯着我们这的三瓜两枣了,流程一会儿小黄去跟三三对接。”
芙清从善如流点头,眼里还留存着一丝不甘心,看得陈副导心情更好了。
而车子的另一边。
几十斤重的设备在青年人肩上摇摇晃晃,他竭力稳着平衡,但长合金杆子还是控制不住地顺时针旋转着,眼见四方带角的尾部就要划到车门。
车门银灰色的漆面反射出越来越近的棱角,几乎就要相贴的时候,尖锐的管子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握住。
下一秒,青年人只觉肩上分量一轻。
回头一看,正对上一双微带笑意的桃花眼,碎发覆在长睫前,微风拂过,眼前人笑意温柔。
青年人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脑子后知后觉地重新连上了服务器,“祁,祁哥。”
祁玉语调随意地嗯了声,把男生肩上的所有东西都接了过来,俯身放到一旁的空地上。
“我自己来就好,怎么好意思麻烦您。”他说着便要来接祁玉刚从车里搬出来的东西,被轻轻躲开了。
“我这是受你们芙组所托,这活现在是我的了,怎么,要抢活啊?”他笑着回头。
青年大概也听过些组里的秘闻,闻言一脸“绝对没有这个雄心”的表情,终于老老实实不再抢着去搬车里那些自己根本不可能一个人搬完的东西。
但小伙子眼里有活,看着祁玉把东西卸到空地上,很自觉地往今晚要拍摄终期的现场移。
陈副导在芙清那里好好过了把瘾之后,到拍摄场地看到的就是那个他一向不正眼看待的青年把最后一台机器架到位。
抬腕一看表,距离笑面虎跟自己告状到现在也不过才半小时不到的时间,如果真是像笑面虎说的那样——小冯不认真工作,在车上偷着睡懒觉,现在根本不可能把现场布置得这么像模像样。
差点就被人阴了,还好自己英明神武,关心下属,像他这种伯乐现在可是少有了啊!
陈副导心情大好,抬脚过去笑着关心了小冯两句,把青年吓得不轻。
陈副导平时不骂他就不错了,居然关心自己累不累,还许诺会给他介绍业务。
这么和颜悦色的样子,他在梦里也不曾见过啊。
青年受宠若惊地在陈副导和蔼的目光下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努力,不让领导失望。
远处祁玉无声挑了挑眉,掏出手机咔嚓给无比和谐的画面定格下来,指尖一动,给置顶位上的那唯一一位发了过去,配文“任务完成,老板请查收。”
贴着腿根的手机一震,抬腕的瞬间屏幕亮起,图片只显示一个中括号和图片两个字,她先看见了“大冰山”发的文字。
月老大人唇角不自觉地一扬,点开回了张大拇指的表情包,立马把视线移到树下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上。
远远看就能看出那边的气氛都仿佛笼罩了一层密不透风的玻璃罩,空气犹如凝滞,宁澜眉头紧拧着望向身旁稍矮的身影,似乎飞快地说着什么,而另一个人自从开始神态紧张地讲了一句话后始终没再开过口,垂着眼睫,嘴唇紧抿,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仔细望去,那人正是骆彦。
芙清眉往眼上一压,从旁边看就跟眯了一下眼差不多,而两人的声音下一秒便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我对你好纯粹是从一个职场前辈和年长些的姐姐的立场表达的,怎么会给你产生这样的引导呢?”宁澜的语气一改往日的冷静简练,饶是压低了声音也能感受到她的怒气和不解。
“而且……而且我们都是女的,怎么可能在一起呢?”宁澜连珠炮的话中间一顿,看了骆彦一眼,叹了口气道:“你才多大,我多大了沈言?”
“都到这了,看着我,说话!”
音量猛然拔高,引得旁边的工作人员也向她们那边看去。
说完见人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宁澜转身就要走,被沉默了许久的骆彦拉住了手腕。
“我一直觉得真爱面前年龄、性别甚至生命都不是阻挡幸福的理由,只要我们真心相爱。”骆彦目光热切地盯着宁澜,一动不动。
“真心相爱……”宁澜轻声重复了一遍,默然一瞬,又是叹息:“我不是同,咱们之间何时有过真心相爱,沈言你清醒一点,我们不可能。”
说完宁澜挣了一下,竟然没挣脱骆彦握着她的手。
她气急怒目回视,不料却看到骆彦通红的眼睛。
“眼神不会骗人,当时在画室里你看我的眼神,当真没有动过心?”骆彦轻轻摇着头,眼泪顺着脸颊坠到地上,被远处的灯光照的一瞬雪亮。
这句鼻音极重、疯狂颤抖的话让宁澜的姻缘线剧烈抖动了一下,但她还是拂开了手腕上的手,留下一句“你多想了,冷静一下,别耽误拍摄。”,头也不回地走了。
宁澜走了,骆彦在原地僵立了一会儿,抬起手背抹了一下脸颊,也离开了树底。
芙清把眼前的相机拿下来,脑子里全是刚才宁澜姻缘线变色的画面。
她之前几次看到的都是骆彦的姻缘线变色,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宁澜的姻缘线变色。
“怎么一个人站这了?那边好了聂导找你呢。”
祁玉的声音把芙清的思绪拉回来。
她脚步自觉地往现场的方向走去,视线若有所思地看着祁玉。
“怎么了你?”
“骆彦是女的。”芙清突然道,“而且她也不叫骆彦。”
祁玉听见这句话实实在在地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神色。
他这几日也在思考骆彦这个人种种奇怪的行为,怀疑过他的性别,但又觉得不太可能便揭了过去。
没想到真相往往是最具喜剧色彩的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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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期的录制了,现场的布置花了大心思,鲜花、彩灯、立牌……把现场围绕地只剩下中间八把白色藤椅的地方。
芙清到的时候,的确几个嘉宾都已经坐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椅子是分列两边来放的,男嘉宾和女嘉宾四左四右呈一个半圆形坐在鲜花簇拥的相机前。
犹如牛郎织女,相望而不可及。
“三天两夜的游戏大家都圆满完成了,首先欢迎大家回到我们的心动别墅。”
主持人说完,伸手一拉,从花团锦簇的布景中拉出一个磨砂的亚克力箱子,最前面的一面被硕大的节目组logo贴纸给挡了个严实。
令嘉宾们无比熟悉的卡片发到他们手上,但没有笔。
几人都一脸懵地看着主持人,最后一期了,节目组总不能是忘了给笔吧。
主持人似有感召一般接着说:“最后一次心选了,这次选之前咱们先看一段视频,看完之后,笔会发给大家。”
花团从中裂开,露出背后的大屏幕。
老两口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小英啊,快来,开始了。”爷爷满面红光地叫着在背后忙着摆娃娃的奶奶。
“来了来了。”奶奶捋了捋自己一丝不苟的银发,手上的银戒指分外闪亮,她对着镜头有些紧张地笑了下,“这,咱们说点啥啊。”
爷爷轻轻牵起奶奶的手,“我们老两口还高兴能参加这个节目,最后呢,节目组说让我们对那几个年轻孩子说几句话,也一并送给屏幕前的孩子们。”
“我们老俩文化程度不高,发自肺腑地跟大家聊聊天,说得不好大家别见怪。”
屏幕里的两人眼神温柔对视一眼,爷爷覆在老伴手腕上的手轻轻拍了拍,奶奶看向镜头道:“我想对年轻的孩子们说,感情啊首先需要的是勇气,其次是信任,两个人过日子是个互相磨合的过程,不是脑子一热的过家家,但也没有一些孩子想的那么可怕,相互扶持,互相照顾才是婚姻的意义。”
奶奶说完目光看向身边的老伴,爷爷竖起一个大拇指,补充道:“前两天节目组说要帮我们在网上找幺儿,还要给我们通告费,我们很感谢你们的好意,你们都是好孩子,谢谢大家。”
爷爷奶奶站起身,颤颤巍巍地对着镜头深深鞠了一躬。
看得人眼眶直发热。
“虽然已经二十三年了,但我们一直相信幺儿能回到我们身边。”爷爷抬手帮老伴擦了擦眼泪,平复了一下心情道:“我们年纪大了,用不了多少钱,希望节目组把这笔钱捐给希望工程,花到孩子们身上,这也是我们老俩的心愿。”
“最后,我听小冯说,这是个恋爱的节目,我们俩就祝各位都能找到自己命中注定的另一半吧!”
青年原本看视频看得已经泪眼朦胧,听到爷爷点到自己,那滴欲落还留的泪终究是兜不住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屏幕里鲜活的影像定格,视频到此结束。
现场掌声雷动。
几乎人人都湿了眼眶。
“好的,感谢两位飞行嘉宾的美好祝福,说得特别好啊,不知不觉间大家也共同度过了一个半月的时间,不知在咱们得嘉宾之列有没有你想要为他/她勇敢一次的人呢?如果有,把他/她写在手上的卡片上吧。”
主持人说词的时候,笔已经悄悄地发到了各个嘉宾手中。
“接下来的时间,交给大家。”
磨砂的亚克力箱子被推到各个嘉宾围坐的半圆圆心处,场上陷入寂静,每个人都低着头写得认真。
秦时和黎曼率先写完,相视一笑,一起把手上的卡片放到了箱子里。
其余几人也陆陆续续写好投进了箱子。
“好的,大家刚刚都完成了本节目最后一次心选,心选的结果我们放在最后揭晓,下面先揭晓民推cp票选结果。”
“首先告诉大家,我们不存在并列的情况。”
所以十万也就不存在瓜分了,谁第一谁就能得到这十万块钱。
“大家觉得这么多组里,哪一组的票数会是最高的?”主持人兴致勃勃地吊人胃口。
下面八个人互相看看,都没有说话。
“那么好,我们不卖关子了,直接揭晓!”
手卡翻过一页,主持人接过场务递来的写着十万奖金的KT板。
主持人笑盈盈地拿着那板子递到了黎曼和秦时——旁边的方霁和许安安面前。
“恭喜二位!”
芙清默默观察着周野和陈星桐的表情,有失望,有意外,但是居然没有一丝的不满。
方霁和许安安也结结实实愣了一下,随即两人耳语几句,举手跟导演组商量:“我们想把这十万也捐给希望工程,以爷爷奶奶的名义可以吗。”
聂导闻言错愕一瞬,接着看向了其他人,众人也不约而同点头。
“好!”聂导站起来,对着场中的几人鞠了一躬,“那我就替孩子们谢谢各位了,捐款凭证节目播出后我们微博会放出,大家放心。”
“等一下!”周野突然出声,大家以为他要反对,没想到他接着说:“星桐也有话想说。”
陈星桐本身性格也爽朗,直接道:“我们组赚得那多余的经费,也一起捐给孩子们吧。”
掌声从现场四面八方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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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凌霄仙会。
太乙手持长卷,衣袍飘逸立于殿前,脸上的神情可以用喜气洋洋来形容。
分罚奖赏已经尘埃落定,只剩最后一项还未公布。
芙清依然坐在席尾,远远听着,只不过跟之前心态大有不同。
要不是神仙不会出汗,她觉得自己现在恨不得出的汗能把这整个天庭淹了。
太乙音量不大但十分清晰:“最后,各位实习上仙的实习月已经结束,下面恭喜以下几位上仙通过考验,成功转正。”
“河神大人、风神大人、财神大人……”
每念到一个神仙的名号,芙清就看到有神仙起身作揖,直到听到财神的名字都没听到自己的。
她心下一凉,居然没过吗,节目效果已经爆炸的情况下还是无缘月老之位,那可能是她真的……
心里乱七八糟的声音还没念叨完,她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特别恭喜新一届凌霄新秀——月老大人!同时也恭喜月老大人成功转正。”
芙清当下脑子是懵的,她机械地起身行礼,远远的看到席首的祁玉,他也在鼓着掌,看不清脸,但芙清就是感觉那道视线在自己身上。
仙会结束,众仙纷纷向她道喜,终于从嘈杂的席面里脱身,芙清突然看到南天门有道万分熟悉的身影。
她快步走过去,下意识问:“你在等我吗祁玉?”
财神大人施施然转过身,轻笑:“恭喜月老大人了,只不过月老大人是不是有单业务没做完?”
芙清疑惑:“什么业务?”
祁玉眉毛一挑,撸起自己左手衣袖,委屈道:“我这单啊。”
芙清一怔,随即低头轻笑一声。
下一秒,红线“滋溜”系上了财神大人白皙的手腕,另一端依然系在月老大人的腕间。
只不过,这次不是红线抽风,月老大人是自愿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