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轻轻阖上的那一瞬,屋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寂。
庄玉衡坐在床榻上,良久未动。她刚刚才从“要不要双修”的伦理挣扎里拔出脚来,下一瞬却被“必须嫁了才能双修”的终极套路打得当场傻眼。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沈周吗?
那位在藏书窟里只会冷着脸让她抄书、辩论必然有理有据、即便动手也寸步不让的小师叔?
那位在清溪谷之前几乎只是点头之交、几乎从未主动跟她说过话的小师叔?
那位和庐山上下一致称赞的君子?
她伸手捂住发烫的脸,一脸懵然。
而且,这厮居然溜了?!
一脸艳色、活色生香,又争又抢,勾得她道心不稳……结果她都点头了,他居然矜持了!
这算什么?
最新路数的仙人跳吗?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羞,又越羞越恼。心口像揣了一只蹦跶的兔子,叫嚣得她整个人坐立不安。
她本来想的是,两人好歹有过命交情。再加上沈周也吐露过心迹。她便学着话本上半推半就的路数,占他几回便宜,反正他也不吃亏;她身体一好,两人便可相忘于江湖,她回她的和庐山逍遥自在,他当他的京都贵公子。就算他偶尔回去一次,和庐山那么大,想不见面还不容易,也不会尴尬。
没想到他不但得了便宜还卖乖,而且是个长抛线、广撒网,钓她上钩后再甩头走人的俊俏狐狸!
这哪里还是她认识的沈周!
“哎哎哎,你们方才说什么了?”亲眼盯着沈周出了院门的华玥火急火燎地杀了回来。一见庄玉衡被啃得红彤彤的嘴唇,她双眼几乎亮得要发光。好奇之火,烧得她抓心挠肺,要是阿衡不跟她说,她今晚肯定睡不着。
庄玉衡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数次想要张口说话,可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华玥见她面若红霞,又羞又囧又怒又惊的样子,笑得乐不可支,“说说嘛?你连我还信不过吗?”
庄玉衡稍稍镇定了些,瞪了华玥一眼,“你不是听到了吗?”
华玥大大方方地承认,“我是偷听来着,可是听到小沈大人喘成那样……”
华玥想起方才偷听到的动静,不由有些口干舌燥。没想到沈周看着又清贵又毒舌,但在闺房之内,居然这么主动,要不是秋沂老演这死出,她都可能把持不住,“不过,我很有分寸的啊。朋友的情郎不可戏,我本来就给你们清了场,听你们这个动静,就立刻退出去了。等他出了院子,我才回来的。”
庄玉衡的脸红得简直要滴出血来。
华玥笑得贼兮兮的,“这么快……小沈大人应该没成事吧。”
庄玉衡忍不住咬牙切齿。
华玥歪着头,有点看不明白,“你这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而且,他不是说能医好你吗?所以,你这么精神……是初见成效?”
庄玉衡终于没忍住,“我这是气的!”
“啊,你气什么?”
“他说医治的方法要双修。我说那就双修!他居然说夫妻之间,才叫双修,不是夫妻,那叫苟合!若不是夫妻,他绝不行双修之举!而我若是不喜欢他,他绝对不趁人之危,跟我结成夫妻!你说他,怎能如此无耻!”
华玥笑得花枝乱颤,完全停不下来。
庄玉衡气得左一个登徒子,又一个臭狐狸,骂到最后,把自己都骂笑了。
华玥笑到肚子疼,这才强忍住了笑意,“小沈大人瞧着清心寡欲,真是撩得一手好火,点着了却又不肯灭。偏生还要个名正言顺。”
她越想越笑,“还‘成亲才能双修’,这话搁旁人说,那就是假正经、端架子;但他说吧,我竟然觉得……他说得还挺有诚意。”
庄玉衡有些烦躁,“若是露水姻缘,倒也没什么。麻烦的就是他有诚意。”
华玥止了笑,沉默片刻,道:“这就更难得了。”
华玥认真地看着庄玉衡,眼神中带着点羡慕,语气难得清肃:“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维持着‘浪荡公主’的名声么?不是因为我年少轻浮,走错了路。”
“我母亲走的早,又没有母家的势力维护。我就是个虚有荣宠的公主。平日里看着金尊玉贵。可是朝廷一旦要和亲、联姻,好的没我的事,烂的必定头一个就是我。被权势剥皮去骨,被大义压成牺牲。我要好好地活着,只能不贤良。”
庄玉衡凝视着她,怜惜地回握住了她的手。
“京中少有不被权势左右的人。但沈周肯定是一个。”华玥慢悠悠地说,“他回京以后,先是得了我阿耶的垂青,进宫为我们讲学。他学识渊博、能言善辩,尤其是外貌,少有人能与他比肩。我那些姐妹,没有一个不爱慕他。当时沈大已经身居高位,无论是谁,都不会眼睁睁任由沈家再占据一个高位。因此,他若是能成为驸马,虽权小,但势大。于沈家更是如虎添翼。但是,沈周愣是靠一张毒嘴,将我那一众姐妹的芳心扎得粉碎。除了华芷,所有人都收了心思。”
讲到这里,虽然话题严肃,华玥还是没忍住对华芷的嫌弃而撇了撇嘴,“后来,他被阿耶指任东宫属官,虽然级别不显,但是太子哥哥身边的红人,便是日后的重臣。谁都明白这一点。这京都里想嫁给他的高门贵女,那是数都数不完。沈家不是没有操心过他的婚事,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他这个年纪,别人家的老三都跟着老二跑了,他却丝毫没有结亲的意思。以前我还以为他天生冷情,再不然就是有不能言说的隐私。但如今看来,倒是有点非你不可的意思。”
庄玉衡皱了皱眉,难以压制心中的烦躁。
华玥拍了拍她的手,继续说道,“高门娶妇,要么为权,要么为利,要么为名,再不计,也得挑个好用的,贤良淑德,回家能主持中馈、延绵子嗣的。情爱,从来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华玥语调轻缓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犀利,“如今的你,伤病难愈,门楣不显,虽与我交好、于太子有恩,但是在一般权贵看来,我就是个一时显赫的公主,没了阿耶的宠爱什么都不是,而太子能给的好处有限,你能不能活到太子继承大统都不一定。娶你是个得不偿失的交易。可他肯为你花心思,且花了这么多心思,并不只是为了与你风花雪月一场。他怕的,是你睡完了就跑,而他再无与你相守的可能。”
庄玉衡烦躁低下了头。
华玥却笑了,笑得有些伤怀,“阿衡,我们都有些执拗……”
“……我虽不知道你的来历。但能感觉得出来,我们一些地方很像。我们从小做主做惯了,一旦被人牵着鼻子走,那种……不确定、不自在,就像鞋里进了沙子,明明没伤筋动骨,却哪里都不对劲。”
华玥说,“你现在的焦躁,不是因为不喜欢他,可能是因为你不喜欢被别人掌控。而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你怕辜负他……
庄玉衡微怔。
“你这么聪明,一眼便能看透人心。他的所作所为,你都明白,你都懂。可是,你不知道如何回报。寻常女子,最重贞洁。你却根本不在乎一场风花雪月,甚至认为这样便是两清。你其实一直都懂沈周,一直都明白……”
书山的石窟里,沈周虽然沉默地抄书,却时不时因为她的目光而微红的耳根;
清溪谷外的那个清晨,沈周怦然心动的眼神;
密林逃生时,沈周毫不犹豫为她挡下的刀锋;
最后那一月,他偶尔间过于直白的凝视……
其实,她早有察觉,只是一直不敢看、不愿想、不能要。若是不揭开,尚可相安无事。可如今华玥一番话,将一切挑明,她何以报情深?
庄玉衡垂眸不语。
华玥知道她明白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虽不知情长几许,反正百年之后都不在,何不珍惜眼前人?”
庄玉衡脱口而出,“我怕,会波及沈家人……”
华玥的目光陡然敏锐了起来,但是她看着庄玉衡片刻,突然释然一笑,“你们武人比试,是否会因为凶险而不出刀?”
当然不会。
华玥挑眉,“所以你又怕什么呢?沈家从前朝便是显赫世家,屹立不倒。你且把心在肚子里揣好。”
两人对视着,沉默了一会,突然齐齐一笑。
庄玉衡想了想,“即便是这样,想到居然被他摆了一道,心里还是有点不痛快。”
华玥双眼滴溜溜一转,“你等会儿……”
说完,起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一个人抱了个匣子进来,“给你!”
“这是什么?”庄玉衡好奇地打开,里面有书册、卷轴,精巧华美,她随手拿起了最上面的一个小卷轴打了开来。
然后手一抖,卷轴就掉在了地上。
华玥心疼地连忙捡了起来,又拍又吹,“小心点,绝版的,这世间都未必能找出第二本来。”
庄玉衡只觉得热血上涌,脸颊烧得发烫,“你,你……你哪儿得来的?”
避火图她也见识过,但是这个里面的内容明显不是给男子看的。
华玥嘿嘿嘿,“除了你之外,我都没跟人分享过这个。你刚才不是不痛快沈周占了上风吗?这些……”
她将精致小卷轴小心地放回箱子,盖好给庄玉衡,挤眉弄眼地嘱咐,“等你身体好些,用心研习。还担心拿~捏~不了小沈大人!”
她尤其加重了那两个字。
庄玉衡今晚再度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