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琰……这个与她从小在酌月楼长大,争强好胜、野心勃勃、嘴上不饶人,甚至为争功夺利时常与她针锋相对的权作阁辅。
竟然出现在了一张“清洗名单”上?
顾惊鸿虽恨他,时常想要取他性命。但她也很清楚,因为这潜渊阁,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特殊……
他们两人相处日久,在潜渊阁这样的地方其实早已达成了某种“黑暗之下求生之人特有的残酷情谊”。
他们不想让对方好,但也不能让对方轻易死去——水牢里谢琰忽然收力怕是亦有这一层顾虑。
若是没看见这份名单也便罢了,可现如今顾惊鸿看见了,便要保他一次,至少,要把他从这份名单上抹去。
但如何做到?
顾惊鸿伸手摩挲着纸料,又闻了闻名单的墨迹味道——名单纸料特殊,徽墨所写,字迹又带着南风古篆的韵味,若要仿写篡改,必须找到顶尖的仿写高手,且要神不知鬼不觉。
她不能动用酌月楼的任何力量。
无论是找楼内擅长模仿字迹的“描金手”,还是动用她自己桩目阁辅的秘密渠道,都极有可能暴露她已看过密匣内容的事实。
唯一的希望,在王府。
在萧承砚掌控的这片天地,与潜渊阁并无干系。
顾惊鸿仔细清理了白玉镇纸上毒针留下的细微孔洞,将其放回原位,又将书案恢复得一丝不苟,仿佛从未有人动过。
然后,她唤来了芝芯。
“芝芯,”顾惊鸿状似随意地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书案上摊开的另一本无关紧要的书,“听闻王府能人异士甚多。你可知道,府中是否有……精于仿古临摹、尤其擅长古篆笔意的高手?”
芝芯心思玲珑,闻言立刻明白顾惊鸿有所求。
她想了想,低声道:“姑娘问起这个……倒真有一位。静心斋的岑先生,一手书法出神入化,尤其擅长摹写各种古体、异体字,据说连前朝失传的几种碑帖都能仿得惟妙惟肖。王爷的许多重要文书,有时也会请岑先生誊抄定稿。”
顾惊鸿心中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哦?岑先生……那要如何才能请他赐教一二?”
“这位岑先生性子孤高,只听王爷一人调遣,若无王爷亲令怕是也说不动这位岑先生分毫。就连……呃,听说镇国公府世子曾经想求一幅字画,王爷没点头,岑先生也是婉拒了的。”
芝芯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补充道,“姑娘若想习字,恐怕……得王爷首肯。”
顾惊鸿心下了然。
要动萧承砚的专属资源,绕不开他本人。
她捏了捏袖中藏着的那份被她拓印名单内容的纸条,指尖冰凉。
也罢……顾惊鸿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将那点微妙的尴尬和利用他的愧疚压下去,就在书房静静地等着。
这几日,她都是卡着萧承砚的时间,他出去上朝,顾惊鸿就到他书房来研究这个南风密匣,待萧承砚下朝归来,顾惊鸿又回到厢房——总之,能不与他碰面便尽量避开些。
可今日有事相求,怕是也只能装着凑巧了?
顾惊鸿一边想着,一边将拓印好的名单剪裁成一个个的方块字,又将所有不重复的字整理了一套,重复的予以销毁。
傍晚时分,萧承砚带着一身风尘回到了书房。
推开门的一瞬间,萧承砚便下意识朝顾惊鸿的桌案上望去。
不同于往日,今日那张空荡荡的书桌边上,竟然坐着顾惊鸿。
几乎是一瞬间,他的心中竟有些升腾的情绪,但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却平静地似没看见她一般。
“王爷……”顾惊鸿见萧承砚来,压下心头跳动,起身称呼。
她声音不高,甚至还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平静。
萧承砚闻声并未抬头,只淡淡“嗯”了一声,走到自己桌案前坐下,开始翻看那些折子,笔下行云流水。
书房内一时只有笔锋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顾惊鸿站在几步开外,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她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有些凝滞的气氛:“王爷近日……军务很忙?”
萧承砚终于搁下了笔,抬眸。
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地落在顾惊鸿脸上,将她那点强装的镇定和眼底深处不易察觉的焦灼尽收眼底。
他身体微微后靠,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姿态放松,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有事?”他问得直接,声音低沉。
顾惊鸿垂眸,有些不好意思。
“……是。惊鸿近日翻阅古籍,对南风古篆颇感兴趣。听闻静心斋岑先生字艺绝佳,尤其精于此道,不知……王爷可否允准,让惊鸿去向岑先生请教一二?”
萧承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息,仿佛在审视她话语的真伪。
他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并不回答顾惊鸿,而是问道,“这几日不是躲着本王么?”
顾惊鸿呼吸微滞。
萧承砚微眯着眸子,“怎么,忽然发现还是本王好,又来寻我?”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锐利的目光,声音却不低:“王爷本就是极好的,不用惊鸿‘忽然发现’。”
说到这里,顾惊鸿找回点初入府时对付萧承砚的感觉,笑意浮上脸颊,“自然了,王爷允我习《南风古国遗存考略》更好……想来如此好的王爷,也会全了奴婢向先生讨教的心愿吧。”
倒是个会顺杆爬又会奉承的。
萧承砚看着她从最初的略显踟躇,到暗自镇定,再到抓住他话里的缝隙,转而用这种坦率又带着点娇蛮意味的攻势,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灵动的光芒,像只终于放下戒备、伸出爪子试探的小猫。
她这副模样,瞬间将他拉回到她初入王府时,那个大胆泼辣、鲜活生动的顾惊鸿。多日来因她疏离躲避而积压的些许郁气,竟在她这笨拙又刻意的“奉承”下烟消云散。
一丝真切的笑意,终于从萧承砚眼底深处缓缓漾开,软化了他冷硬的轮廓,“你方才说本王‘本就是极好的’,此话倒是还未说分明,详细说说,本王具体哪里好?”
顾惊鸿被他问得一愣。
方才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顺口一说,他这般聪明绝顶的人,难道听不出是场面话?为何还要刨根问底?便是……那么喜欢听好话么?
她脸上努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心底却有些发窘。
“王爷救过惊鸿。”她掰着手指,开始认真计数。
“嗯。”萧承砚颔首,示意继续。
“王爷替惊鸿打过圆场。”
“嗯。”他依旧点头。
“王爷丰神俊朗。”她搜肠刮肚。
“还有呢?”他步步紧逼,眸色中的笑意开始加深。
“王爷……算无遗策、御下有方、龙章凤姿……”顾惊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脸颊越来越烫,搜刮着脑海中所有能想到的赞美之词,手指头都快不够用了。
她微蹙着眉,眼神有些茫然地四处飘忽,那副绞尽脑汁、词穷窘迫的模样,在萧承砚眼中,竟比任何刻意的风情都更撩人心弦。
就在顾惊鸿被这“考题”逼得几乎要露出破绽,眼神躲闪、樱唇微启,不知该如何接续下一个优点时——
萧承砚眸中那点戏谑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倏然沉静下来,被一种更深沉、更汹涌的情绪所取代。
他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水润迷茫的眼眸,还有那因努力思考而轻咬下唇的小动作……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强烈的悸动瞬间席卷了他。
鬼使神差地,他站起身,绕过宽大的书案,缓缓朝那个还在掰着手指头绞尽脑汁的人儿走去。
萧承砚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隔绝了周遭的光线,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亲密感。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墨香,强势地侵入她的感官。
“顾惊鸿……”他低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缱绻和叹息,仿佛这个名字在他唇齿间已辗转了千百遍。
顾惊鸿的心跳骤然失序,仿佛要冲破胸腔。
她被迫仰头看着他,撞入那双此刻深邃得如同漩涡的眼眸里,那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烈得化不开的情绪,让她瞬间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忘记了袖中的玉令和密匣的秘密。喉间不受控制地逸出一丝极轻的抽气声。
就在她大脑一片空白之际——
萧承砚有力的手臂蓦然环上她的腰肢,力道之大,将她整个人带起,牢牢地、密不透风地禁锢在自己坚实温热的怀抱里。
“唔!”顾惊鸿猝不及防,低呼一声,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倒向他宽阔的胸膛。
隔着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强而有力的心跳,以及那滚烫的温度,瞬间灼烧了她的脸颊和理智。
暧昧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浓烈得令人晕眩。
铜灯柔和的光晕在他们相拥的身影上投下交叠的暖色剪影。
萧承砚垂眸,深深地凝视着怀中人儿那双因惊愕而睁大的、水光潋滟的眸子,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樱唇微张,吐气如兰。所有的克制、权衡、试探,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没有给她任何反应或逃离的机会。
下一瞬,他低下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轻轻地、缓缓地覆上了她那微启的、诱人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