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泪如珠,一颗颗砸进男子的玄色衣襟,晕开一片水色。
感受到颈侧传来的湿热,周砚之嘴唇翕张正想说些什么,可在感受到怀中少女微颤的身躯后,他还是合上了嘴。
不想说便不说吧。
转而抬起手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无声安抚。
过了一阵,解相思摆着头轻轻在他肩上蹭了蹭,深吸一口气,后撤着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不带一丝情绪地道:“抱歉表哥,方才相思失礼了。”
看着她冷静如常的眸色,周砚之心中不免有些古怪,怎么感觉自己像那什么……
被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静了一瞬,周砚之唇角牵起一个浅淡的弧度,“没关系。”
起身将解相思扶起,又朝她手里塞了块用油纸包着的糖糕,“我看你房间那份饭菜都怎么没动,要不先吃块糖糕,我一会带你去酒楼?”
“嗯……好。”
解相思拨开包好的油纸咬了一口里边的糖糕,糖糕入口软糯,清淡的米香缓缓在舌尖逸散,她咽下一口,抬眸看向周砚之,“正好……我也有些话想同表哥说。”
……
儋州城最好的酒楼内,解相思抿下一口炖得鲜香的鸡汤,对面的周砚之已经放下筷子擦嘴,此刻扭头看着窗外的风景,在心中暗自思索。
表妹方才为何那般模样?
视线忍不住朝对面的人扫去,却不巧正正对上解相思投来的目光,“表哥可是有什么话要和相思说?”
周砚之:“……”
偷看别人还被抓个正着,周砚之轻咳一声,坦然承认,“除却那日在阳曲,倒是没见过表妹情绪外泄过,可又不知缘由,心下有些不解罢了。”
放下汤匙,解相思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对上周砚之的视线坦然道:“自罚罢了。”
“自罚?”周砚之蹙眉不解。
“嗯。”解相思颔首,重复道:“自罚。”
而后,她起身走到周砚之那边,在他不明所以的目光中,缓缓跪下,稽首请罪:“臣女解相思,叩见大理寺卿。”
周砚之早在她屈膝的那刻便站起身避开她这一跪,此刻更是又急又懵的去抬她的手臂,“表妹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可解相思充耳不闻,只是与他的力道相持着,不肯起身,沉声道:“臣女有罪,萧家定罪银,乃家父所做。”
“什么?”
看着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的解相思,周砚之一个头两个大,此刻又听到这样一件事,更觉得自己头疼。
静了须臾,手上使了点劲将人拉起,无奈道:“你先起来,就算你要代父请罪,也得先让我搞清楚情况再定罪啊。”
拉着人到长凳上坐下,又从桌上抄起一杯冷茶给自己灌下醒神。
看着垂眸不说话的解相思,周砚之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沉默片刻,解相思又向后挪了挪,抬眸对上他的眼睛,“表哥还记得杨回送往儋州的那一百万两白银吗?”
周砚之点头。
解相思继续道:“今日,我遇见了两位旧友,他们跟我说了一些事。”
周砚之了然,问道:“有关赈灾银?”
解相思颔首,看似平静道:“他们说,曾偶遇过入京的护卫,发现他们正是为护送这批银子入京。”
周砚之蹙眉,“他们可还有说别的?”
解相思继续道:“而在这批银子抵达京城不久,萧家叛国一事便传了出来,说萧家为谋权,不惜抢劫赈灾银。”
闻言,周砚之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道:“此事确有蹊跷。”说罢,想到什么,他看着解相思又道:“你可愿让我见一下那两位?”
松开紧攥着的手,想到赵榴衣和景子归对此时避之不及的模样,解相思有些为难道:“此事牵连者众多,他们不想过多谈及。”
周砚之蹙眉。
那便有些棘手了。
不过……
想到什么,他紧拧着的眉心松了松,也不是解决不了。
抬眸看向解相思,他若有所思道:“表妹还记得我先前问你的儋州锡矿一事吗?”
“记得。”解相思点点头。
“那便简单了。”
周砚之语气松了些,眼里泛起一丝亮光,“明日我们去钱监看看,同一批烧制的银两,材质应当都相同,加之杨回送来的银两数额巨大,恐怕此刻都还未熔完。”
“那锡矿?”
“今日前来商讨事情的几个人和我说了,一般用锡矿制作兵器,要不了这么多银子。”说着似是想起什么,他看向解相思,“所以,我也想过会有你刚刚说的这种可能。”
毕竟,她入京的时间过于巧妙,与其说是来投奔,不如说是来避难。
但因她先前说自己生病失忆一事,他怕揭她伤疤,便也不愿从她这入手,只不过没想到,她会先向自己说明此事。
“原来如此。”
解相思点点头,垂下眼思考了一会,复而又抬眸,不带一丝情绪道:“若此事为真,大人该如何处置我?”
大人……
周砚之在心底将这两个字来回念了一遍,对上她的眼睛,问道:“为何要问这个?”
他可不觉得她是为了让他从轻处置。
果不其然,就在下一秒,解相思缓缓张口。
“臣女希望,大人能严肃处置此事。依照大昭律法,若陷害行为导致受诬告的朝廷命官被认定为谋反,大逆等重罪,其子女皆除以极刑。”
她说的平静,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下场一般。
周砚之面上的平静一寸寸破碎,一瞬不瞬地盯着解相思,“你要我……判你死刑?”
他的语调极冷,像是冻了一层寒冰,任谁来都能听出他此刻的不悦。
可解相思却浑然不觉,只是颔首道:“大人乃是大理寺卿,自然知道执法严明的重要性。”
“呵——”
一声冷笑从他口中溢出。
“表妹还真是……”
他停顿了会,再次开口时语气里带了点微不可查的怒意:“知法守法。”
解相思不语,只是抬眸看着他。
看着她这副模样,周砚之只觉得像是一拳打在棉花里一样,心里莫名堵得慌。
她怎么能……
说这样的话。
沉默半晌,他再次开口,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无奈:“表妹,你明知我待你之心,为何要这般与我说话?”
“大人……”
“不许唤我大人!”
似乎听不得“大人”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几乎是解相思方一开口,周砚之就骤然出声打断,有些委屈地看向她,“你以前都是唤我‘表哥’的。”
解相思抬眸,语气平静:“臣女如今有罪在身。”
闻言,周砚之无奈道:“表妹,你可知,若是能证明解伯父所作所为是奸人胁迫,你是不必受这连坐之罪的?”
指尖微颤,解相思又垂下了眼,她当然是知道的。
可不管是故意而为之,还是受人所迫,解父的行为都导致了晋安侯府如今的下场,她不能接受,也不想接受。
她只看结果。
而她这副躲闪的模样自然也被周砚之看在眼里,他嘴角扯出一个笑,轻声道:“看样子,你应当是知道的。”
所以,解相思是故意求死。
“为什么?”他说得极轻。
解相思长睫微颤,静了须臾,抬眸道:“我不想说。”
闻言,周砚之阖上了眼,不过很快又睁开,看着她认真道:“表妹,你知道我做不到的,只要你还在我能看到的地方,我就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除非我死。”
这句话算是变相规劝解相思死了这条心了。
解相思自然是听出来了,争论了这么久,她也累了,便也不在辩驳,只是虚虚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周砚之定定地看了会她,好半晌,才出声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好。”
于是,来时气氛尚好的两人,走时却是沉默着并肩走去。
各怀心事。
……
雨水顺着房檐角落的水链哗哗而下,儋州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倒是打乱了周砚之一行人原本的计划。
四五个人躲在狭小的檐下,你推我,我挤你,生怕自己被那冰冷的雨水浸湿衣裳。
推搡中,不知是谁说了声“你们去大人那边躲躲啊!”
一瞬间,正挤做一团的人齐刷刷的静默了,默默对上周砚之投来的视线,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待周砚之转过头,其中一个人忍不住小声道:“诶,你们说咱们家大人和表小姐这是怎么了?”
说罢,还小幅度地朝另一边努了努嘴。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另一人小声道:“还用问?吵架了呗!”
毕竟……
一个房檐下躲雨,正常人都会选择靠中间,靠里一点防止溅到水,可这两人倒好,各占一头,各望一边,那中间隔出来的空隙都能塞仨人了!
这副模样,可不是吵架了吗!
“这都几天了,怎么还不见和好啊?”一人忽然出声道。
闻言,剩余几人也是满心的好奇,忍不住戳了戳被挤在中间的季风,搓着手着小声道:“季大人,你可知道为什么吗?”
季风眉梢一挑,转头透过雨雾看向另一边的两人,故作沧桑道:“大人他,受了情伤。”
剩余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