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马车沿着陡峭崖壁一路向下翻滚。在一次次与凸起的裸露岩石碰撞中,车厢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巨响并迅速解体。广陵王和孙权二人被迫囚于这□□动的棺材里,巨大的离心力将他们狠狠抛起,又重重砸回车壁,所有未固定的行李家具和解体产生的破碎残骸都成了可能致命的凶器,在狭小空间内疯狂翻搅碰撞。
在剧烈的颠簸和无尽的坠落中,孙权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试图吸气,但每一次胸腔的扩张都被下一次撞击狠狠打断,令他只能发出短促而痛苦的哽咽。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强烈的失重感令他瞳孔收缩,耳内嗡鸣,眼前世界成了不连贯的飞掠而过的碎片。他意识到自己从未如此贴近死亡,绝望与恐惧牢牢攫住了他的心脏。就在意识快被这一切吞噬的刹那,一只坚定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抓!紧!我!”
是广陵王,她的吼声在木石崩裂的噪音中几乎微不可闻,但每一个字都强硬而坚决。在一片混乱中,他看到她同样被甩得东倒西歪,额角也不知撞在何处,渗出几丝血迹,可那双眼睛却依旧亮得惊人。她用一手拉紧他,另一手死死抠住车壁上一条较为牢固的木质框架,试图在这疯狂的翻滚中稳住身体,寻求一线生机。
可车体越滚越快,空气逐渐变得潮湿阴冷,带着若有似无的水腥气。下一刻,马车下坠的势头被一股横向力量强蛮打断,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隆隆巨响,残存车体的一侧在遭遇撞击的瞬间被撕开大口,孙权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要被震散,那原本牢牢抓住他手的力量也骤然消失。紧接着,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巨力将孙权犹如投石机中的石子那样狠狠从车厢中抛甩出去,冬日凛冽而潮湿的气流瞬间如刀割面。
短暂的腾空让孙权获得了宝贵的瞬间。下方深谷中弥漫的浓郁水汽扑面而来,那股熟悉且愈发清晰的湿冷让他霎时清醒——
下面是水!
自小在江东水泽中练就的水性让他立刻意识到身上厚重的冬衣将会是致命的累赘。在下坠的狂风中,他艰难地抽出随身匕首,果断割断披风系带,任由其被风卷走,接着又划开紧扎外袍的腰带,仅剩那层紧贴身体的赤色中衣。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双臂在头侧紧紧夹住,双腿并拢,绷直身体,力求以受冲击最小的姿态入水。
“砰!”
入水时直向脸上拍来的大浪还是令孙权眼前一黑,凛冽刺骨的湖水瞬间裹挟了他,寒冷的触感犹如千万根钢针穿透皮肤,直抵骨髓。一切归于沉闷寂静,耳中却嗡鸣不止,湖水不断倒灌入口鼻耳眼,又好似重锤般暴力挤压着他的肺部,令人几近窒息。
死亡的阴影犹如黑幕笼罩下来,求生的本能被彻底激发,落入这片水域是不幸中的万幸,他才不要死在这里。尽管这湖水带来的寒冷与冲击已经远超他曾经所接受的任何训练,孙权仍逼迫自己镇定下来,屏住呼吸,努力在这冰冷的混沌中睁开双眼。
气泡咕噜噜地从他嘴边冒出,向上逃逸。晦冥的日光穿不透幽暗的湖水,在他视野中水色便呈现出一种浑浊朦胧的灰绿。上方是摇晃破碎的光影,下方则是幽深难测的黑黯。孙权环顾四周,发现湖底矗立着大量被淹死的枯木,它们的树叶早已落光,只剩苍白树干和狰狞枝桠,如同溺水者伸向天空的绝望手臂,场景诡异而可怖。他拼命蹬水,拖着沉重酸痛的身体试图上浮,要极力挣脱这冰冷的牢笼,与此同时他在视线中四处搜寻那个人的身影。
广陵王在哪里?她也同他一样被抛下来了吗?
然后孙权看见了,就在前方不远处,一道身影正在湖水中缓缓下沉,漂向湖底那些枯木。广陵王双眸紧闭,面色苍白得可怕,浅棕色的长发如海藻般在水中摇曳散开,额角那道撞伤仍在缓慢渗出血丝,晕出小片淡红色,犹如一团不祥的暗纱在水中飘散。那身杏黄色轻裘吸饱了水,拖拽着她的身体向下坠沉,可她却没有丝毫挣扎反抗的迹象,仿佛已完全臣服于这片冰冷而死寂的水域。
她……还活着吗?
这个可怕的猜想比湖水还要冰寒刺骨,促使孙权奋力推开水地向她游去。凝滞而沉重的湖水飞速吞噬着他所剩无几的力气,手臂每一次抬起都酸麻无比,他艰难地绕过那些苍白狰狞的枯枝,追逐着她下沉的方向,不知游了多久,才终于能够抓住她一片衣袖。
就在他触碰到广陵王的那一刻,一颗极其微小的气泡,迟缓地从她苍白的嘴唇间逸出,浮向水面——是的,尽管挣扎在生死边缘,但她还活着!
不能再等了,她身上那件名贵轻裘如今才是要她性命的罪魁祸首,孙权咬牙抽出匕首,不得不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去锯割、撕扯那件裹挟着广陵王下坠的死亡之袍。
终于,那轻裘自她身上彻底剥离,翻滚着快速沉入下方不见底的深渊。负担骤然减轻,但孙权自己也快到极限。空气即将耗尽,肺部如同火烧般灼痛,四肢也在刺骨的寒冷中变得僵硬而不听使唤,他只能凭借一股不肯放弃的狠劲,死死箍住广陵王腰身,让她的身体同自己紧紧贴在一起,而后用尽全身力气踩水,借着水下暗流的推送,向着上方那片透下微弱光芒的水面挣扎游去。
“咳……咳咳……”
孙权的头终于冲破水面,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寒颤。他贪婪地呼吸着这潮湿而新鲜的空气,牙齿不受控地咯咯作响。他一手将广陵王牢牢环在怀中,确保她的口鼻能够露出水面,另一只手和双腿则拼命踩水,以维持两人的浮力。
孙权急促地喘息着,迅速观察四周环境,发现他们正身处于谷底一片不大的湖泊中,这湖约莫几十丈见方,水面呈现出一种半清半浊的墨绿色调,犹如一块嵌在陡峭岩壁间未经打磨的翡翠。这显然是一处因山体滑坡形成的堰塞湖。
马车震落的部分残骸零星漂浮在附近水面,最近的湖岸离他们约有十几丈远,那距离在平时转瞬即至,此刻却遥远得如同天堑。孙权尽力抓住一块足够大的厢壁碎片,艰难而笨拙地将广陵王的手臂搭上木板,让她上半身尽可能趴伏在木板上。这给了他片刻喘息的时间,但冰冷的湖水仍在无情地吞噬他仅存的体温,麻木感从四肢末端向心脏蔓延。
不能停在这里,停下就是死。
这个念头像一根钢针,刺穿了他逐渐昏沉的意识。孙权猛地一咬舌尖,锐痛感和甜腥味带来了短暂的清醒。他很快又行动起来,用一只手臂紧紧带住木板,另一只手臂则用于划水,朝着那处湖岸缓慢移动。视野摇晃而模糊,孙权的意识也在寒冷中几近涣散。每一寸前进都是与身体极限的顽强对抗,到最后他划水的动作都已经变形,甚至好几次因为力竭而呛水。
终于,他们靠近了那处布满碎石和枯草的湖岸浅滩,孙权的脚底也终于能结结实实踩到湖底的淤泥,他踉跄着站起来,湖水直淹到他腰际。就在不远处,湖岸的乱石堆中,他看到那匹牝马的尸体,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半个身子还浸在水里。
孙权几乎是半拖半抱着将广陵王弄上岸,自己也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地,浑身沾满泥浆,剧烈颤抖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连一根指头也不能再动。经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劫后余生,极度的疲劳和极度的寒冷正引诱着孙权陷入沉眠,他想闭上眼睛,哪怕只一息。
不能睡……绝不能睡!危机还没有结束,如果在这里睡过去,他们还是会因为低温而冻死!
他不能死,江东孙氏子弟并不畏死,却不能以这样的方式草草死去;他更不能让广陵王因为护送他而殒命于此,他已经欠了她很多,他不想再多欠她什么了!
父亲,母亲,兄长,妹妹,师父……孙权默念着,强烈的危机感和身为孙氏子弟的骄傲像两道鞭子,驱策他重新挣扎着爬起。孙权开始迅速检查身侧广陵王的情况——她的呼吸极其微弱,脉搏也很迟缓。他不敢耽搁,用力按压她的腹部,几下之后,广陵王猛地咳出几口水,但眼睛依然紧闭着,并未恢复意识。
他们不能再待在这开阔的湖岸边,那些蒙面人很有可能会设法下山搜寻;并且他现在必须立即找到一个避风处,两人可以在那里生火取暖。孙权迅速地扫视着周侧环境,试图寻找到这样一个地方。
午后晦暗的天光下,浓重的山雾依旧沉沉地笼罩着这片死寂的崖底,他们下落的崖顶太远,是否还有人声,孙权不能听得真切。二十丈高的断崖如同被一柄巨斧劈开,岩石和泥土的断面清晰可见,呈现出灰白、赭红和土黄相间的色泽。山风撞击岩壁,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叫,也将他本就湿透的衣衫吹得紧贴身体,寒冷如同鬼魅般如影随形。
很快,孙权将目光锁定在了那辆豁了个大口、近乎散架的安车主体残骸上,它歪斜在不远处的一片浅滩上,大半个车身搁浅在乱石和淤泥中,只有一小部分浸在水里,残骸四周的乱石堆中还有散落的家具残骸和行李物品。
视线上移,残骸上方是一大块突出的高耸岩石平台。孙权明白了,马车一定是先砸在这个平台上,因此才把他和广陵王抛甩入水中,而后剩下的残骸顺着平台全滑落在这片浅滩上。如此一来,那堆残骸里很可能有他们眼下急需的物资,孙权还记得,为了避雨仆从是将那些行李用油布裹住了的,这个想法使他由衷感到兴奋。
他回到广陵王身边,轻轻拍打她的脸颊:“殿下?广陵王?”可她依然没有任何回应,触碰时她双颊冷得像冰,只有微弱的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这个十五岁少年体力已到强弩之末,只剩一种不屈的顽强意志在逼迫他突破自己的生理极限。他不可能再有力气背得动她,只好采用最原始的方式,将广陵王从地上拖起来,双臂交叠箍住她腋下,而后自己倒着走,拽着她在粗糙的碎石岸滩上拖行。每一步都伴随着孙权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她身体与地面摩擦的可怕声音,这段路程并不算长,对他而言却已难如万里长征。
终于抵达残骸旁,孙权将广陵王小心安置在一处较为干燥的车板上,让她保持蜷缩姿势。那种想要一头栽倒晕死过去的睡意又来了,孙权咬破下唇,用痛感逼退那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昏沉和眩晕。他必须继续行动。
最重要的是生火,他踉跄着在马车残骸和散落行李间焦急地摸索,手指已经冻到颤颤巍巍,即使被木刺划破也感觉不到疼痛。终于,他在一处相对完好的车厢角落里找到了火石火镰、用于马车夜间照明的两大根松明火把以及被厚油布裹住的箱笼——尽管箱体已经变形,但箱中的丝绵被、毡毯以及一些他平日常穿的衣物都完好无损。此刻孙权几乎要喜极而泣,因为这一切意味着他们暂时有救了。
安车残骸勉强围出的这方狭窄逼仄空间内,火石迸出的火星溅落在与削下的松明碎片混合的干燥苔藓上,瞬间蹿起明亮的橙红色火苗,浓郁而粗犷的松香味随之弥散,令人无比安心。孙权用石头围住火堆形成一个简易火塘,把广陵王转移到火塘旁,而后自己去遮蔽处迅速脱下那身湿透的中衣,换上一身干燥衣裳,又将换下的衣物放在火堆边等待烤干。
他用箱笼里寻到的,平日常穿的那身红毡白鼯裘裹紧自己,而后端着那床丝绵被来到仍昏迷不醒、脸色青白的广陵王身前。
她那因浸水而沉重的外袍在岸滩边就早已被他脱掉,如今也放在火塘边等待烤干。但她身上那件透湿的中衣也急需脱掉,否则必然导致失温,那会要了她的命。
湿冷的衣物几乎透明,紧紧吸附在她肌肤上,勾勒出属于女性的轮廓。第一次,孙权如此强烈地觉察到:原来广陵王是个女人!这个认知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他长久以来对于广陵王迟钝而混沌的性别意识,带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慌乱。
他一直习惯将广陵王置于对手或盟友的位置上审视,以至于常常忘记她是个女子。他并非对男女之别一无所知,只是从未如此刻般,将“广陵王”与“女人”这两个概念如此直接而具象地联系在一起。
而眼下,这个女人躺在他面前,毫无防备,脆弱无比,生死一线。
“殿下?”孙权又唤了她一声,期待她给他一点回应,最好赶紧醒过来,好让他告别这尴尬的情境。
没有回音。
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男女授受不亲……但救人的理智和迫切告诉他,他现在必须将这些礼法顾忌彻底抛到脑后。他必须这么做。
“事急从权……殿下,冒犯了。”孙权低声道,声音很干涩,这不仅是在对她说话,更是在说服他自己。原本冻到僵硬的手指已有所缓和,孙权一咬牙,移开视线,仅凭触觉找到那件中衣的系带,以匕首刃尖精准挑开,而后极力避免着不必要的触碰,快速将那件湿衣自她身上剥下来。
可湿衣褪下,孙权却从眼角看到,广陵王的身上还有束缚——那是一层同样湿透、紧紧缠绕着她的束胸布。他的动作彻底僵住了,脸颊轰地一下烧起来,心跳声犹如擂鼓,连指尖都仿佛着了火。孙权明白了,原来是因为有这层束缚阻碍了她的呼吸和气血循环,否则以她的身体素质,不该在被挤压出水后还如此昏迷不醒。
少年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终于横下一条心。他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凭借触觉和有限的余光,摸索着去解开那层湿透后更加难缠的布料。在整个过程中,孙权的手指不可避免地多次触碰到她锁骨与肋骨处的肌肤,他虽极力强迫自己忽略那异样的柔软触感,却还是头皮发麻,耳根红透。
终于,最后一圈湿布松散开来。孙权别着红潮未退的脸,用那床干燥柔软的丝绵被将广陵王从肩膀到脚踝严严实实裹住,也将他与她彻底隔绝开,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开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无措与尴尬。
在完成这一切后,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像是打完一场极其艰苦的仗,背靠车壁脱力地跌坐下去,同时感受到了虚脱和解脱。
火光跳跃,发出噼啪轻响,映照着这个少年疲惫却无比坚毅的侧脸,也映照着广陵王在被褥包裹下渐渐不再青白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