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相信我。
好，我相信你。
我原以为，一切都会往积极开朗的方向发展。一个人生活总是避免不了孤独，你又不喜欢交朋友，团体生活或许会更利于成长，是这样吧。
是这样吗？
似乎又不是。
所以，到底是哪一步出错了呢？
悔恨像毒药一样灼烧着大脑，他每晚都会做梦，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必须靠思念才能活下去的行尸走肉。
他后悔送她进舞蹈学校，后悔支持她成为练习生，甚至后悔自己没有在她出生那一刻就把她接回家。
是天使吗？可为什么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保护不好呢？总是表现得游刃有余的人，为什么会在关键时刻丢掉信仰呢？
他的心脏在腐烂。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把它挖出来，埋在她的尸骨旁，就这样随着她的骨肉，一点一点消融在泥土里。
尹净汉冲进会议室，姜裴真被他吓住。
尹净源脸上僵硬的表情一松，但很快又恢复了紧绷的状态。
尹净汉像是突然闯入主角阵营的邪恶反派，一举一动都操控着周围人的神经。他径直走到尹净源身边，把装着U盘的盒子轻放在桌上。众目睽睽之下，姜裴真把U盘插进连接投影仪的电脑，屏幕上随即跳出一个文件夹。
会议室里聚集着宣传组长，新媒体运营经理，经纪人，团队制作人，公关部若干人。尹净汉挑了把空椅子落座，胳膊肘搭在尹净源的椅背上，以一个半保护的姿势把她圈在中间。
文件夹里存放着一个音频文件，一个监控录屏。
姜裴真先点开了音频文件。
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音，率先响起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您好。”
尹净源一下就听出来了，这是自己高中时期的班主任。
正疑惑着，进度条继续向前，接下来的声音让她浑身一颤。
“您好。”
是尹净汉。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您就是电话里的那位……”“是的，我是净源的哥哥。”“您之前在电话里询问我的事我已经调查过了，这边也请英智来向您说明一下情况。”“我没有欺负尹净源，我和她根本就不熟！”
是赵英智。
密密麻麻的触感爬上脊背，条件反射般地，尹净源顿时感觉呼吸困难。
尹净汉紧接着道：“这是便利店的监视摄影机录下的画面。”
大约过了五分钟，音频里再次传来赵英智那带着颗粒感的声音，已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清透明晰：
“这是从哪找到的？”
“赵同学，如果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社会新闻里的话，就乖乖地做一个好孩子吧，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呢？我们家净源不像是会主动惹麻烦的孩子啊。”
“这...这是从哪里找到的录像？徐恩雅给你的吗？你贿赂了徐恩雅？！”
徐恩雅，尹净源的同班同学，家里经营便利店。尹净源和她并不相熟。
“你说的应该是便利店老板娘的女儿？原来她叫徐恩雅啊......贿赂倒是说不上，我只是简单要求，她就把一切都交代清楚了。”
“阿西，徐恩雅那个家伙......等等，你是......”
短暂的沉默后，尹净源听见赵英智发出了抽泣般的喘息声。
“你，你，你怎么会......怎么可能......尹净源她没有说过......”
又是一阵粗重的呼吸。
“你打算曝光我吗？利用你名人的身份？”
......
在接下来的录音里，尹净汉以谈判的方式逼迫赵英智就此收手。这也证实了当年赵英智突然转学的原因，并非仅仅是为了追随朴勋元。
会议室陷入死寂，连呼吸都显得沉重不堪。
姜裴真关掉录音文件，点开第二个视频文件。
盛夏，舞台放送，偶遇，便利店西侧的小巷——一段由监视摄影机完整录下的霸凌场景。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欺凌，暴力程度不亚于任何一部黑暗电视剧的桥段，拳头落在皮肉上的闷响、鞋底碾过身体的摩擦、压抑的呜咽……
声音像是一根扎入身体里的钢线，禁锢住四肢百骸，尹净源不敢回头去看尹净汉的表情。她无法想象当年的尹净汉是以怎样的心情，独自一人挖出这残酷的真相。她原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是的，本该如此。就连受害者本人，都抱着自暴自弃的烂泥心态，蜷缩在角落，任由命运践踏，旁人又能改变什么？
“旁人凭什么插手？”这念头是她麻痹自己的毒药。被霸凌也好，被践踏也罢，都是她应得的，谁让她是生下来就带着“原罪”的人？只有将承受的所有苦难都视作上天降下的惩罚，她才能在那份沉重的负罪感里，找到一丝苟延残喘的“心安理得”。
旁人。
可尹净汉是旁人吗？
当然不是。正因为尹净汉是那唯一划分在旁人圆圈外的特殊分类，她才会刻意隐瞒，因为她知道尹净汉会心痛。
在她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戴着灰色面具。她从不关心面具下的真容，我与世界，泾渭分明，无关痛痒。尹净汉是第一个摘掉面具的人。之后又出现了金雅娴、全孝彩、姜永智、崔明珠......旁人的圆圈开了一道小门，溜出来几张鲜活的面孔，走向名为朋友的另一个圆圈。
于是又出现了新的分类：旁人、朋友和尹净汉。
那次，她在血污中失去意识，醒来时只看到医院惨白的天花板和护工模糊的身影。恰逢放假期间，她和父母谎称参加了社团组织的研学旅行，独自在医院躺了好几天。
此刻，她终于明白，这世界上从来都不存在什么“从天而降的好心人”。
每一次。
每一次将她从地狱边缘拽回来的，都是尹净汉。
只有尹净汉。
泪水涌上眼眶，尹净源死死咬住下唇，瞬间就尝到了铁锈的味道。尹净汉啊......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啊，是因为你知道，如果被哥哥救下，这份沉重的恩情就会像滚烫的烙铁，在她本就负罪的灵魂上再烙下更深一层的印记。但如果救她的只是一个面目模糊的“陌生人”，那份亏欠便如同飘散的尘埃，无处依附，也就能让她带着这份虚幻的“侥幸”，继续她那自欺欺人的，负罪的人生。
尹净源吸了口气，想说点什么，嗓子眼却被堵住了。她开始不受控制地战栗，耳边嗡嗡的全是噪音。
原以为可以瞒天过海，结果只是鱼死网破。
废物。
你是废物，尹净源。
真相浮出水面，姜裴真率先发问：“净源，你为什么要撒谎？”
“我......”
“这分明就是恶人先告状，纯属造谣！我们要起诉她！”“哎，可怜的孩子哦。”“净源呐，你这是何苦呢？”
“我......”
“净源，你说你反抗过，可这段监控里你根本就没有一点反抗心里，这件事本质上根本就不是互相殴打！你为什么......”
“呕！”
尹净源意识不清，浑身痉挛，身子一轻，从旋转椅上掉了下来。她止不住地干呕起来，一道道生理泪水划过脸颊。尹净汉一把捞住她的身体，膝盖磕到了旋转椅的一个凳脚，“哐当”一声，撞翻了纸杯里的热茶，撒了一身。
尹净源浑身颤抖，气息也是乱的，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一把抓住尹净汉尝试去够手机的那只手：
“别……没事的，我缓一会儿就好，不用去医院。”
接着，一个踉跄冲出人群，留下身后一片混乱。
她的大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想逃。
走廊上很安静，尹净源跌跌撞撞地冲向最近的应急通出口。
一开门。
呼——凉风席卷而来。
喘过气来了。
尹净源定了定神，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她回头，尹净汉关上了沉重的拉门。
冷风灌进狭长的楼道，俩人都没穿外套。尹净汉一点一点靠近，尹净源一步一步后退。最后，脚跟抵上了墙角。
退无可退。
尹净源的视线一点一点往上爬，顺着尹净汉的下巴，嘴唇，鼻梁，最后落到眼睛。哥哥的眼睛很好看，眼角很锋利，但是睫毛又很长，让人联想到婴儿一般的无害，可当这双眼睛注视着你的时候，夺人心魂的魄力会让你忍不住沉溺其中。
扭曲，你这扭曲的大脑。
真让人感到恶心。
可我就是一个令人恶心的家伙啊，精致皮囊下包裹着一颗发酸发臭的心，再怎么粉饰也是徒劳。
逃不掉的，这辈子都逃不掉的。
不如直接破罐子破摔算了。
想到这，尹净源浑身一轻。
她弯了弯眼，眼角不自觉地浮上一层水雾，尹净汉的脸变得模模糊糊，好像带了一层灰色的面具：“我有没有说过，哥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让我堕落吧，求求你。有不合时宜的笑话的衬托，应该不会显得那么狼狈。
尹净汉紧绷着脸，眼神沉得吓人。他猛得抓住尹净源的胳膊，往前一推。把她按在了墙上。
“裴秀媛。”他压着嗓子，胳膊在颤抖。
尹净源一怔。
恍如开膛破肚般的烈痛席卷而来，她笑道：“怎么，哥你终于要放弃我了吗？你终于意识到了我的无药可救吗？你觉得失望吗？很后悔吧，如果当初没有遇到我......你会过得比现在更幸福吧。”
痛感顺着胸腔流窜到四肢，她继续道：“从很久以前，我的心就坏掉了。越是对我好的人，我就越想把他推开。我总是觉得愧疚，想拼尽全力去回报他们.....可在你面前，我却永远都帮不上忙......我知道自己在你这里，一向没有什么底线而言，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无条件包容，就连这样的关系也是如此。只要我说：啊，尹净汉，我们来谈恋爱吧，你也一定会答应......所以......”
她顿了顿。
“所以，放弃我吧，尹净汉。”
尹净汉沉默不语。几秒后，落在耳边的呼吸声逐渐平静。尹净汉的手指松了松，她心里一直悬着的大石头终于狠狠砸到了地上。
对，就这样，离开吧。
可下一秒，五指骤然收拢。
尹净汉平静道：“这些话都是真心的吗？”
尹净源不语。她已经没什么可交代的了，破罐子碎了一地，难以启齿的秘密全都暴露出来。此刻她甚至产生了一头撞死在墙上的想法，如果尹净汉没有死命拽着她不松手的话。
尹净汉：“可既然是真心的，又为什么会流泪？”
尹净源张了张嘴。
尹净汉：“你和你高中时期的小男朋友，也是在这种楼道里接吻的吗？”
什么？
不等她反应，一个温柔的吻先落了下来。
尹净源大脑一片空白。她本能地瑟缩一下，在陌生的触感里惊喘：“唔...唔......尹净汉！”
先前那只攥着她的手，不知在何时悄无声息地跑到了她的脑后，此刻正托着她的脑袋，逼迫她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哥哥在吻她。
烈火焚心。
这个世界坏掉了，和她扭曲的大脑一起，腐烂，变质，自甘堕落。
“疯子，疯子，疯子......”
谎言击穿了时空的间隙，最后换来一句落在耳边的轻笑，刺得她心脏酸麻：“接吻是什么感觉？”
终于，她在一个指宽的距离里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尹净汉你这个疯子......”
尹净汉直起身，光线趁虚而入，给尹净源微微喘息的薄唇添上一道淡淡的水光。尹净源忽然觉得这个眼神有点熟悉。
那时在走廊上，哥哥也是这样看着她。因为那个欲盖弥彰的拥抱，她竟没有发现，在思念与爱惜之下，还翻涌着未曾察觉的欲望。
尹净汉嗓子有点哑：“现在来重复那句话吧。”
“哪句？”她颤抖着问。
“啊，尹净汉，我们来谈恋爱吧。”尹净汉模仿。
尹净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忽然觉得好委屈，找不到理由，就是委屈。她讨厌尹净汉这幅游刃有余的模样。还有裴秀媛，这三个字从尹净汉嘴巴里说出来，简直是不可原谅。
想到这，尹净源很大声地哭了起来，扯着尹净汉的衣领当纸巾，把眼泪全糊在上面。
尹净汉抱着她，在她耳边轻轻地念：
“过去的那些烂泥坑，踩过了，就让它烂在那里。不要回头去看，不要去挖，更不要让那些腐烂的东西绊住你抬脚的力气。
一直走，走到再也没有阴影能追上你的地方，走到所有人都只能仰望你的高度。到了那里，你再回头看看——那些你曾经痛苦和留恋的，都渺小得像一粒沙。”
往前走吧，不要回头，世界如此灿烂，你应该站在阳光里。
尹净源抽泣着，轻声道：“那你呢？你也是那留恋的一部分吗？你又把自己当成什么了？我不要，别这样对我......”
“我是什么，还不是由你来决定？”尹净汉俯身，与她额头相抵，“就算害怕跌倒也没有关系，哥会接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