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上夜班,通宵呢,早上怎么去相亲啊?”
“我不管,吃饭的地不就约在你上班的酒店?捎带脚就去了,人家那么忙,能抽空去跟你吃个饭多不容易。”
“妈……”
陈今月还想再说,对面挂了电话,她心里一股火气,但大门又进来了客人,她露出笑脸,“晚上好,欢迎来到瑞安酒店。”
正好是入住旺季,晚上到的客人不少,她几乎没合过眼。好不容易临近下班,陈今月准备好交班,看了眼名单,下一个接班的人是陆时。
陈今月无声地叹了口气,有点为难。
她不大擅长应付这个小少爷,但也得罪不起。毕竟他的小叔叔就是天穹集团的掌权者。
瑞安酒店只是天穹集团涉足的众多领域里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分支。
而小少爷之所以在这里做酒店前台,据说是因为跟人打架,被长辈扔到基层磨磨脾气,正好这家酒店离长辈要视察的公司近,能顺便视察一下陆时。
虽然说是来工作,但也没人真的拿他当个员工看,毕竟人家一来就住进了总统套房,小少爷可能是不高兴,工作也做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陈今月又看了眼时间,不知道这位少爷能不能按时起床,烦躁地咬了一下唇。
值班经理走过来,见她这个样子,主动道,“你到点直接去相亲就行,我替你交接班……”
话还没完,传来懒洋洋的一句,“经理姐姐人这么好啊?”
回头一看,陆时竟然按时过来了,穿着卫衣,帽子拉上去,手插在兜里,一副困倦的样子。
他皮肤白,眼底下淡淡的青就很明显。
经理被这一声姐姐哄得心花怒放,连陆时不穿制服都没说,笑眯眯地说小陆起得真早。
不过就算陆时嘴不甜,她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这酒店也是人家家里的产业,何况他生得漂亮,哪怕不穿制服,光看那张脸客人也不会计较。
而且这小孩也就表面看着乖。
陈今月一边跟陆时叮嘱一边收拾东西,临走之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对着镜子补了补口红。
陆时就那么盯着她涂,冷不丁开口,“姐姐要去见谁?”
他个子高,站在她身后,微微弯腰看向镜子,忽然开口把陈今月吓了一跳。
她不大喜欢陆时,平常跟他说话也是公事公办的,总共也不超过十句,点头之交都没有。
陆时来这里挺受欢迎的,表面上笑眯眯的,跟谁都能搭几句话,喊谁都叫姐姐,看着没什么少爷架子。
实际上面热心冷。
要是真把他话里的亲昵当真,是要栽跟头的,出了社会的人很少再做梦,大部分人知道陆时的身份,对他也是敬畏居多,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但也有被他的外表迷得五迷三道的。
前几天还有个小姑娘红着脸来给他送酸奶,陆时不耐烦地接了,当着人的面就把酸奶扔进了垃圾桶。
小姑娘当即眼圈就红了,但第二天还是照旧送。
第三天上班的时候,陆时带了八个保镖。
长得好,家境也好,哪怕脾气那么差,不高兴从来不掩饰,但还是能受到这么多人喜欢。
说实话,挺讨厌的。
打那之后,陈今月就对他敬而远之,不过她本来也是这个性格,很难跟人熟络起来。
她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一点,不想多说,胡乱应付道,“只是跟朋友一块儿吃个饭。”
然后拿起包就走了。
陆时则是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有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那张脸,带给他的感觉有点熟悉。
-
陈今月买了张餐券,匆匆去了酒店的自助餐厅。
这次的相亲对象其实长得还行,至少没有之前的几位那么歪瓜裂枣。
但陈今月在他对面坐着,有些意兴阑珊的,她熬夜熬过了头,精神处于兴奋与疲惫之间,太阳穴突突地疼。
尤其听到对面相亲对象说的话,就更疼了。
“说实话,我对你的工作是很不满意的。”相亲对象咂舌,上下审视了一番陈今月。
“其他条件还行,听说你上一份工作是广告设计?这个说出去还好听点,怎么不做了?”
陈今月胸闷,抓起杯子喝了口冰水,才有力气回,“部门被优化了,临时找个班上。”
“哦,酒店前台做来过渡的啊,也好,结婚后要是还做这个顾不上家跟孩子,我是体制内的,到时候你要是考个教资,当个老师挺不错的,还能辅导孩子学习。”
那也得先考上吧,陈今月心想,说得倒是轻巧,是她想不到要考教资吗?考完就能当老师吗?
放在之前她还有心力怼回去,但听多了这种话也懒得浪费自己情绪了,她现在只想快点走完流程回家休息。
“还有一点,你爸身体不大好是吧?你还有个弟弟?结婚后我们两个的工资就一块儿存我那边吧。”
陈今月捂嘴,打了个哈欠,又像是叹了口气,带着点儿轻巧的冷淡,“我们这才第一次见面。”
真烦,她垂下眼帘,相亲时的利益计较分外刻薄跟赤裸,双方把一切筹码都摆出来,看如何取舍。
相了几次亲,她已然清楚在对方那边自己的筹码如何。
一个是本科学历,算不上特别好,但是她努力得来的。
一个是长相,算不上大美人,但被室友夸过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工作这两年被磨去了脾气,眉眼间带了股柔意。
这样的长相似乎让那些相亲对象认为她好欺负,看上她但又看不起她。
另外一个就是年轻,二十五岁,不过在某些相亲对象眼里这也已然老了,他们张口闭口都是女大学生。
最后一个则是被默认让渡出的生育权,在他们那边,生不生孩子,生几个孩子要看他们,而不是她,而且是非常自然的,从未问过她的意见。
其余全是劣势,无论是家境、财富、背景都普普通通——她能拿出来的筹码实际上只有自己这个人。
有些过于可悲了。
更可悲的是到这种时候了,陈今月还是不愿意将就,用她妈的话说叫眼高手低。
其实她也想过稍微忍忍,但实在忍不下去,甚至有点愤懑地想,为什么她就不能要求高呢?她的人生已经这么累了,再来个拖后腿的男人只会更累。
对方还在絮絮叨叨,“丑话得说在前头嘛,不然到时候吵架就不好了。”
陈今月终于接到了自己定的闹钟,如释重负地拿包,站起身,“对不起我还有事……”
或许是起身太急,加上早上也没吃多少东西,头还疼,崴了一下脚,差点摔倒。
好在隔壁桌的男人出手,稳稳地将她扶了起来。
“陈今月,”
他问,“你怎么样?”
声音很好听,像是含在舌尖过了几遍才出声一样,低低的哑,偏偏尾音习惯性地微微上扬,就带出点儿温柔的调性。
她愣了一下才认出来声音的主人是谁——江归越,高中时的校草,也是她曾经暗恋过的人。
在少女时代,这个声音在她的梦里无数次响起。
陈今月站起身,看向他,有点慌乱,强露出笑意说了声谢谢。
江归越收回手,也跟着站起身,他穿了一件黑色衬衫,个子高,肩宽窄腰,穿起来就很好看,比起杂志上过瘦的男模特多了几分欲望感。
偏偏跟在陈今月身后的相亲对象也穿了一件衬衫,类似的颜色,类似的版型,质感跟穿出来的效果却天差地别。
陈今月涌现出一点自惭形秽,为自己的相亲对象,也为同那种人相亲的自己。
江归越,归越,归月。
陈今月在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时,心下一跳,或许当初喜欢上他,也有这个名字的原因。
她曾经偷偷在心底认为,这个名字意味着他会是归属于自己的。
江归越这三个字念起来是静谧悠长的意味,给人的第一印象,名字的主人似乎应该是单薄文秀的一个人。
但江归越偏偏不单薄也不秀气。
他打排球,因为经常跳跃,身上的肌肉并不笨重,线条流畅而干净。长相更偏向英俊,五官锋利,带着侵略感,面无表情的时候就有点凶。
不过他脾气好,人又很能开得起玩笑,不爱生气,就很少有人会意识到这一点。
他的性格反倒没有辜负这个名字的温柔细腻。
就比如此时此刻,江归越就蹲下身,半跪着要去检查她崴到的脚。
但陈今月宁愿他不要这么细心,最好把自己痛快地无视掉。
她退了几步,避开他的手,语气是自己都没想到的僵硬,“没事。”
他那一桌三个人,两男一女,旁边的男生跟他差不多高,腿很长,放在桌子下显得有些委屈。
虽然带着黑色鸭舌帽跟口罩,看不出长相,但光看身高跟露在外面的那双手,应该是个帅哥。
坐在两人对面的女生漂亮精致,头发柔顺,带着股优渥的气质,对着陈今月轻轻点了点头,客气体贴,眼里甚至还带着对她的一点怜悯。
那点怜悯湿润润的,自上而下漫涨成一条河,将陈今月跟她的相亲对象与他们三个划分开来。
站在同一个地方,却是泾渭分明的两个区域,两个阶级,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肯定都听到了。
距离这么近,刚才她跟相亲对象的谈话肯定都被听见了。
陈今月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几乎要维持不住客套的神情。
仿佛一时之间整个餐厅的人都在看着她,而那些视线都刺入了她的身体。
陈今月猜自己的表情一定非常难看。
还不等江归越起身,她就径直往外走,连维持一下表面的客气都顾不上,几乎是落荒而逃。
太丢人了。
她上了出租车的时候还在发愣,回到家,她妈迎上来问相亲如何,但是陈今月根本没有精力回应,她只是强忍着泪意,压抑住脾气。
太丢人了。
关上房门,陈今月在桌子前坐下,镜子照映出她的脸,发丝凌乱,脸色苍白且疲倦,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陈今月一把扣上镜子,方才的画面在脑海再一次回放,羞耻让她的脸涨红。
眼泪夺眶而出。
她其实早就不喜欢江归越了,说句实话,少女时代那点暗恋很浅薄,不至于让人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
江归越被她记起时,通常都是作为青春年华的一种象征,一种感受。
高中毕业之后偶尔也会想说不定能跟江归越再遇见。
想象之中她过得顺风顺水,而他则除了一张好脸以外满身落魄,毕竟搞体育的,难免落下点伤,很容易就沉寂下去了。
那时她就可以有信心也有勇气顺理成章对他伸出手了,想那画面的时候自己偷偷乐一会后又觉得不好,太坏了。
但好像是老天看不惯她曾怀抱过的恶意似的,她的人生乱七八糟,江归越反倒是年纪轻轻就进了国家队。
成绩好,外形也好,很受广告商青睐,她工作的酒店外面大屏上就挂着他的照片。
怎么偏偏是今天?怎么偏偏是这种场合?
她狼狈窘迫到要把自己作为筹码摆在台面上,任人挑挑拣拣。
相亲对象很丢人,斤斤计较的嘴脸很丢人,跟这种人相亲的她也很丢人。
坐在江归越对面的那个女生有一头很漂亮的头发,蓬松自然。
陈今月想,她的头发其实也一直很好,被人夸过好多次,但是现在乱而粗糙,随手用发绳扎着,根部塌陷下去。
如果想要维持那种很漂亮的自然需要耗费金钱、时间、精力来打理。
她负担不起,也没有那个心力。
小学时,老师曾经让写过关于未来的作文,陈今月那时能想到最远的未来就是二十几岁。
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写的什么,只记得那时很多烦恼,很多不由自主的事,只想着快快长大,快点变成大人,但她从没想过二十几岁会这么艰难。
人生怎么能过成这样?
她明明没有出什么错,明明一直很努力,但为什么还是过得不好?
很痛苦很累,没有多少钱,也没有话语权,努力也见不到成效,光是赚到维持生活的钱就已经耗尽了精力,根本腾不出时间去提升自己。
十五岁的陈今月心高气傲,虽然梦想换来换去,但她笃定自己日后肯定要做一番事业,去外面闯荡一番,才不要回老家做什么稳定的工作。
二十五岁的陈今月已经忘了曾经有过的梦想,不管什么理想还是目标,她只是想找个安安稳稳的工作。
工资不必太高,能朝九晚五,有双休,能有空看看书,整理一下自己,收拾一下阳台,养养花,然后挑个阳光好的下午,架起画板,画一下自己养的那些花。
但是人生完全不是这样。
阳台上她养的花那些因为疏于打理,长得稀稀落落,死了大半,房间也非常乱,每次想收拾都因为疲惫而推到下一天,然后日复一日。
最后每一天都只是重复而已。
再过几年会更好吗?未来会更好吗?但是她想不出来要怎么变好。
陈今月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一边想一边流泪,哭累了,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