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首尔。
这座城市无论何时都是灯火通明,骨子里流淌着冰美式,连同谚文招牌都被更换成英语母语者看不懂的英文字符。
随着韩国偶像产业的发展,kpop让少女们患上热症,短暂逃离乏善可陈,千篇一律生活的乌托邦。
连同这座城市,都变得与众不同,可不管是爱豆们,街头妆容精致的年轻男女,新沙洞的买手店,狎鸥亭不分白夜白昼的量贩式美丽,都如同杯中升腾的气泡一样,只是消费主义的过度包装。
首尔似乎永远都没有休息的时间,可无论白炽灯怎样明亮,在城市暗角也有幽暗如同异兽的存在。
蜿蜒陡峭的小巷,一截楼梯连接的斜坡,田有青从斜坡滚下,试图阻止却始终抓空,直到主道马路边的电线杆截停,最终瘫软在地无法动弹。
她静静的躺在那里,流泻而出的血色,污染了水洼中倒映的月光。
“我看她一眼,我看她两眼,我想要一直看着她,不管是谁,只要看了她一眼,眼光就无法脱离她,我真的好奇,她到底是哪个幸运儿的爱人啊,每个人都爱这样的她,连我也是…”
远处传来飘渺的歌声,黑胶底噪和着豆腐汤扑腾煮沸的声音。
Bo Diddley节奏型和持续循环的切分贝斯线,昭示着永不止息的欲望追逐,人声叠加磁带延迟效果制造数十次回声,是商业社会对美的批量复制。
就如同1975年黑胶3:01处,左声道混入3秒,频率880Hz10Hz的警报采样,被抹去删除一样。
它现在也被淹没在物欲横流的韩国社会,连同隐喻反抗,都成为资本点缀的美学象征符号。
田有青能听见1分42秒滞后40毫秒的人声轨,她也看见了背着吉他,用琴颈砸到她的脸,导致她失去平衡坠落的人。
她不太理解怎样的长相称得上帅气,但至少真实的焦虑担忧,想要挽回的样子,并不算难看。
“您…您还好吗?”
紧张向下压的眉尾,慌乱却也专注的眼神,悬在空中停滞的双手,连自己因为动作幅度过大,同样被身后吉他砸到的头顶,发出沉闷的声音。
怎样才算好?
如果是指身体状态,温热的鼻血大量涌出,头部炸裂般的头疼,眩晕到像是一只漂泊小舟,乘在水面的浮游,嗡嗡作响的耳鸣,连同他的声音,都像是夹杂着琴弦断裂的响声。
撞击电线杆的顿响,衣料皮肤摩擦在地面上。
闪烁性暗点让他的五官变得模糊,蔓延呛到咽喉的铁锈味,鼻梁骨的异常活动感。
在意识逐渐模糊之前,田有青那句“应该不算好”还没说出口,就变成混沌的黑暗。
脑海中恍惚出现的画面,恍如隔世,也确实是隔世。
“和你妈说!为什么总向我要钱?”
含糊的,几乎可以预想到的咬着香烟的样子,也许,手表还会捏着只犹如花瓶的斜口酒杯,里面是混合着麦香、曲香和焦糊香的澄清酒液。
早几年前的劳力士黄金配色和狗牙圈,那种直白的炫耀着财力的样子,早就被他抛弃,取而代之的是百达翡丽光秃秃的白金表壳。
“你都十八岁了,我早就没有义务给你付学费,挂了。”
不管是手腕上的百达翡丽,还是酒杯里的茅台酒液,都在宣告着,这位中年男人的富有,可他依然吝啬于给在外留学的女儿打去生活费。
傍晚六点,上班族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在回家的途中
上辈子正处在18岁的田有青,和这辈子不同,有张将熟未熟的脸,像是冷调的,处在冬季的电影,鼻骨、颧骨、下颌骨都有清晰的拐点,带有清冷哀婉的气质。
她结束了和父亲的电话,只说了一声“我知道了”,修剪成圆弧的,只剩下一点白色指甲的手指紧握着手机,失去血色,开始泛白。
催缴的信封放在邮箱里,即使冬天也舍不得用太多热水,她只觉得冷。
站在被称为亚洲最昂贵的银座街头,她只觉得寒冷,不是因为天气,不是因为昨晚为了节约费用,也只敢扭动一点点的热水阀门。
自从父母离异之后,就好像一道不合时宜的菜,被摆在餐桌上,没有人点单,却出现在圆桌转盘上,谁也不愿意支付账单,只是回来反复的,被父亲转动到母亲面前,又被母亲移回父亲眼下。
可是,不是她要成为这种存在的,也不是她要选择到东京来念书的。
作为竞赛生,明明通过强基计划,获得了国内TOP大的保送,却因为父亲的“你弟弟要去日本学单板滑雪,他年龄还小,需要人照顾”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她到东京念书。
护照、签证、留学申请所有都被他提前安排好,她没有选择留下的权利,比起商量,只是在单纯的通知而已。
即使在他们婚姻没有破碎之前,好像也没有任何区别,田有青也总是被忽视的那个。
她出生的时机太凑巧,正赶上家里工厂的扩张时期,姐姐已经到不太需要操心的年纪,而她却时刻需要照顾。
就是这样,才被放到乡下老家,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
而弟弟出生在已经稳定的时期,所以可以由妈妈费心照顾。
田有青变成夹缝中的那个孩子。
离婚之后,妈妈选择了姐姐,爸爸争取了弟弟的抚养权,她变成那盘转来转去,谁也不想接手的菜。
生活费、学费,所有的开支不是不给,总是要拖欠着,让她陷入窘迫的境地。
像是在斗气一样,他们夫妻俩比着谁更狠心,最后的结果却是田有青毫无血色,营养不良的躯体。
而同在日本的弟弟,可没有半点影响。
田有青看着手机上,屏幕碎痕裂成冰纹,直直的劈开画面,出现在摄像机里,国家台的姐姐,作为青年歌唱家在晚会上献唱,端庄优雅,是那种大家常常夸奖的“国泰民安”脸。
璀璨到几乎要让人掉下眼泪来。
看着玻璃橱窗里倒映出自己的脸,和姐姐的央里央气不同。
清冷疏离的脸,皮肉贴合度高的骨相美,头发乌黑柔顺的盘在脑后,唇色浅淡,展露出优越的头骨,散发着雪松白茶的味道。
眼睛却不是那样毫无欲望,是腐烂的夕阳,坠入黑暗前的气息,因为尚未满足的饥饿感,笑起来尽管天真却也暗藏着掠夺。
那是一种,来自低处的凝视。
我怎么也比不过她,我永远也比不过她。
刚才在便利店买的棒棒糖,被咬碎成糖渣,溶解在口腔中,黏在牙齿上,嘴里是铁锈的味道。
她用舌尖抵着糖渣,尝着那一点点甜,弯腰对着旁边停歇的车辆后视镜,为嘴唇涂上浆果颜色浓郁的红,迈入位于银座7丁目的高级俱乐部。
田有青从小就清楚,选择比努力更加重要。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走不出去的迷宫,她也要用最小的力气,走到终点,至于走到终点要付出什么代价,她不在意。
抱着这种念头,拿到的那份成绩单,近乎满分的数学…以及,惨不忍睹的语文,框在表格里的数字,像是街角楼下那家肉铺。
老板总是把骨头剔的分外干净,别想有半点油沫荤腥,让人占到便宜,就和她语文成绩的数字一样,裸露在白色底纹当中,只变成难看的灰烬,落在去年破掉漏水的铁脸盆当中。
那是首都奥运的前夕,灾难和盛举并存。
还未成为少女姿态的女孩将过年时候的压岁钱,尽数投入那个贴着捐款的纸箱中,红色的纸钞沾染着曲奇饼干的味道,她一向把零花钱存在那个铁皮箱里。
也就是那天,她确定自己并不适合普通的文化生道路,选择参加奥数班,逐步走上竞赛生的道路。
应该说,比起竞赛,她更早选择的,是围棋。
从兴趣班,业余赛,一直到冲段,田有青人生的前十年,几乎全部耗在了这两件事情上。
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到底是为了奥数学习的围棋,还是为了围棋学习的奥数,她也分不清楚。
可不管是哪一项,她都没办法达到顶尖。
优异只是准入门槛,她一直都很清楚。
不管是竞赛也好,还是围棋,她都成不了最好的。
因为见过真正的,和她完全不同的人,才明白自己的平庸。
无知的时候因为不清楚,所以会有纯粹的快乐,但是知道了,进入那个世界,知道了自己和别人的差别,才会觉得痛苦。
我永远成为不了她的痛苦,即使再怎样努力,都无法望其项背。
在她面前,我看不到自己的存在。
田有青过去做的事情,比起努力,还是天赋更加重要。
有些事情,只靠努力是没办法走下去的。
围棋最好的时候,也只能进入全国前五,世界排名要掉到第九。
至于竞赛,也是进不了前十的程度,只能拿到省一或者前三十,通过强基,才可以拿到的保送。
出生在复古回潮千禧年的田有青,除了竞赛和作为围棋选手的经历,值得称道的,也就是在银座。
明明是外国人,却靠着女客开香槟塔,硬是把自己干成“关东第一女公关”的传奇传说。
在之后就是,挣够了钱,平平无奇的从东大毕业,再转道去加州理工继续学业。
回国加入新能源车企,参与团队突破“U型掉头”和“环岛绕行”的难题。
车企卷卷卷,她也跟着卷卷卷,人送外号“卷饼姐”,又卷又爱吃大饼。
之后果不其然的,在一个同样平平无奇的早上,熬夜加班之后,再也睁不开眼睛,就这么毫不意外的猝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