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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六)

    翌日一早,冯妙莲再次被金粟摇醒:“贵女,不可让陛下等!”

    什么?梦乡破碎,冯妙莲混混沌沌地仰起头,半睁开眼觑了觑四周,槅窗外黑压压的,天还没亮哪!小皇帝能起那么早?

    她重又合上了眼。

    金粟叹气,只好如法炮制,命两名婢子架着她,自己与她更衣梳洗。

    这次的衣衫换了式样。苏梅莲枝上襦配卷草纹粉青八破裙,头上依然梳的双鬟,鬟顶各插一枚东珠玉胜——是汉家女儿的样子。

    有宫婢匆匆上楼,对金粟隔空做了个手势。

    金粟会意,一边给冯妙莲披大氅,一边对她道:“贵女当去曲桥边候着陛下!”言罢也不管她乐不乐意,抱起她就急急往外走。

    天边将将亮起蟹壳青,正是黑白不接,罡风肆虐,冰寒料峭的时候。

    室内温香霎时散去,冰碴子若利刃般直刺骨髓——冯妙莲一下子被冻醒了!

    她不悦地锁起眉头,从金粟怀里直起头,恰见到不远处兴平宫的方向,天子仪仗正往这里行来。当中的小皇帝依然一身玄衣胡袍,髡头索发,精神抖擞地大步而来。

    那么早把她拉起来,就为了在这等他?

    可恨!

    金粟赶紧要将她放下地,可冯妙莲却使了性子,不仅不肯从金粟身上下来,居然一把抱住她的脖颈,闭着眼睛埋了回去。

    金粟脸上一僵,只得抱着冯妙莲朝小皇帝屈膝行礼。

    呵!起床气不小!

    拓跋宏见她闭眼蹙眉,还不耐烦地哼唧了两声,活像一只摇不醒的懒猫!不禁嘴角微弯,回头轻声吩咐双三念:“取御撵来!”

    兴平宫到寿康宫不算远,小皇帝等闲不坐肩舆,都是走着过去的。

    双三念愣了愣,脚步一滞,没敢动——他昨夜才被长秋卿白整训斥过,难免犹疑。

    小皇帝却淡淡道:“可一便可二,即便有言官弹劾,坐两次岂不比坐一次便宜?”

    双三念眼睛一亮,唯唯称是。

    天寒地冻,冯妙莲终于从混沌中清醒了些。她要面子,眼睛仍闭着,只竖着耳朵,探听外面动静。可不知为何,周遭忽而安静下来,只余风声呜呜咽咽的,撩拨着她忐忑的心弦。

    抱着她的金粟也没有动静,似在等着什么?

    她有些怂了,想睁开眼看个究竟。可又觉得很没面子。

    冯妙莲年龄虽小,却是个会看人下碟的主——在她阿母和魏大母面前,她是上蹿下跳、毁天灭地的泼猴,几个庶女里,没有比她更疯的;到了她那没甚慈心的阿耶那里呢,她就成了最善解人意、撒娇卖萌的乖囡,把她那不着家的阿耶哄得五迷三道的;到了冯太后的寿康宫里,她则偃旗息鼓,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任人摆布的规矩样子,连阅人无数的太皇太后都被暂时唬住了。

    待到了小皇帝跟前,她装过了初见,几次试探下来,自认天子比家里阿耶好拿捏。于是这蛮不讲理的泼辣劲儿便又使了出来。

    拓跋宏饶有兴致地瞧着身边的小丫头,见她虽闭着眼,蝶翼般的睫毛却颤个不停,心知她已然醒了。

    他摸摸鼻子,看破不说破。直等到宫人抬着御撵过了曲桥,他才对着冯妙莲的耳畔缓声道:“既然二娘喜欢被人抱着,朕这肩舆还是免了。”

    哎?有轿子坐?

    冯妙莲赶紧转身,放眼望去,果然见到曲桥一侧有一顶宽大的步撵,金漆玉龙为饰,内里大花虎皮坐垫,把手处还各镶着一枚硕大的东珠——昨日天晚了,未能看清御撵的全貌,今日一见,嚯!真威风啊!

    她立刻示意金粟放她下地,脸上跟换了个人似的,带着谄媚地笑,清脆的童声若檐下风铃:“陛下陛下,金粟把我勒得都喘不上气啦!”

    变脸比翻书还快!拓跋宏无奈地摇头,难怪孔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尤其,当女子与小人还是同一个的时候!

    她倒还知道点规矩,殷勤地等天子坐定后,自己才在金粟地搀扶下也拱了上去。

    不过一刻,天光便完全亮堂起来。肩舆上赤金的五爪金龙于旭日下威风凛凛,熠熠生辉。

    冯妙莲坐在拓跋宏身侧,这里摸摸,那边看看——这就是御撵啊!

    她忽然想起:“这个……是不是只有皇帝可以坐?”

    拓跋宏本在闭目养神,听她后知后觉地问起,白了她一眼:“可不可以的,你昨晚便坐过了,不差这一趟。”

    哎?也是哈!

    “那,姑母知道吗?”她有些忐忑。

    “你说呢?”拓拔宏捏捏眉心,这宫里,什么动静能瞒得过太皇太后的眼睛?

    冯妙莲却镇静下来。姑母再可怕,还能杀了她不成?左不过大骂一顿,赶她出宫去——她还求之不得呢!

    这么一想,她居然心情大好!不仅不怕,反而好好地享受起当下来——谁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坐皇帝的轿子啦!

    她昂着头,兴致勃勃地打量周遭——坐在高处看到的景色与走着时完全不同,连那光秃秃的枯树中间的鸟窝都看得分外清晰!再看前后诸人,黑压压的黄门侍从俱在她的脚下,她很轻易就能看到远处宫人匆匆而过的身影!

    这居高临下的感觉,真好!

    拓跋宏暗自观察着她,不由有些吃惊——他原本以为这孩子会忐忑不安地闹着要下去,不意她竟淡然若此。

    他一时有些看不透她了——是因为年龄尚小,故而无所畏惧么?

    寿康宫的主殿离得不远,抬轿的黄门俱是个中好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他们今日来得早,太皇太后还未梳洗停当。于是二人先被请进偏殿候着。

    冯妙莲正盘算着今早会有哪些点心呢,就见一个宦官自外头匆匆进来,往内室而去。

    是内行令王遇!拓跋宏负于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外头怕是出事了!

    果然,不一会儿就见太皇太后步履匆忙地出来,柳眉倒竖,面泛急色,对皇帝道:“速与朕去崇光宫,太上皇帝……遇刺!”

    冯妙莲只见身侧的拓跋宏脸色瞬变,祖孙二人都顾不上她,急急出了门。

    太上皇帝被刺杀是大事!冯妙莲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偏唯一认识的金粟方才被王媪召去领糖霜了,她小脚一跺,干脆也跟了上去。

    崇光宫在东宫,与太皇太后和小皇帝所在的西宫隔着硕大的演武场。

    这么远的路,自是轿撵更快。冯妙莲想也不想,紧跟着小皇帝,熟门熟路地再次爬上他的御撵。

    拓跋宏转头见到她,诧异道:“你怎么跟来了?”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前头的冯太后,见她已然坐稳启程。

    形势危急,他顾不得许多,只好朝身后挥挥手。底下的黄门赶紧抬起御撵,追着前头的太皇太后而去。

    这一路,抬轿的黄门步速太快,便没有方才来得稳当。

    冯妙莲个子小人也轻,被摇晃得东倒西歪,有一处路面不平整,她差点被甩了出去。

    “哎?”她只好牢牢地抱住小皇帝的胳膊,为了稳住身形,人也整个儿嵌进他的怀里。

    拓跋宏原本满脑子盘算着他父皇的事。他狐疑地瞥了眼前头的冯太后,就见她头顶的赤金凤冠在天光下泛着刺目的光——太上皇帝前脚要阅兵,后脚就被刺,这里面没有她的勾当,谁信?

    太上皇帝背后,有一干族老和六镇背书,然而太皇太后手里也有年轻宗室、州郡与世家支持。这一波究竟是谁动的手?任城王?中山王?还是,穆泰?

    他倒不是为太上皇帝叫屈——实话说,这位父皇对他不算慈爱,甚而多次将他视为掣肘太皇太后的一枚棋子。可是,他心里清楚,正因为有太上皇帝挡在前面,他才能在两宫相争中获得一丝周旋的余地。假若太上皇帝倒了,他将不得不一个人直面太皇太后的压制——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

    抽丝剖茧之际,他忽觉身上一重,一个软绵绵香喷喷的小女郎就滚了进来——冯妙莲贴上来就不走了,毛乎乎的脑袋紧紧贴着他的胸口,他的胳膊也被她紧紧抱着,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

    “咳……”他脸上一燥,有些不适应地往旁边挪了挪。女童身上妖妖娇娇的奶香味儿甚是好闻。可他一个人坐惯了,实在受不了旁边贴个人——还是女孩子!

    “二娘,坐好!挤到朕了!”他抬起另一只手,点着她的脑门,想将她往身外推一推。

    “可是晃呀!”冯妙莲蹙眉噘嘴,她想这样么!

    拓跋宏无奈摇头,推又推不开,赶又赶不走!算了,随她吧!那只本想隔开她的手,转而揽在她的后腰上,将她往上提了提——这样总不会掉了吧?

    冯妙莲自觉稳当很多,便老老实实不再多话。小皇帝虽什么都没说,可她离他这样近,那绷直的腰身、紧握的双拳无不暴露出他焦虑的情绪——太上皇帝是他阿耶,他定然很着急吧?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

    拓跋宏感觉到自己攥紧的一只拳头被她柔嫩的小手盖住,不知怎的,之前的焦躁不安霎时消散不少。他揽着她后腰的手臂兀自紧了紧,下巴轻轻磕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从未有过的——这样有人依偎的感觉,真好!

    赶到崇光宫时,内外已围了不少人。在宫外的过道上,冯妙莲一眼就见到袖着手拧着眉、与同僚小声议论的父亲。

    “阿耶!”

    冯熙闻声抬头,就见自家闺女从陛下的御撵上爬了下来,腿一软,差点跪下!

    彼时宫外重臣众多,中书令高允、太尉元贺、尚书陆馛皆在侧。见此情景,均目露微光,神情莫测。

    冯熙只觉后背发凉——自家女儿,也忒不守规矩了些!

    然而,当务之急乃太上皇帝御体,冯妙莲的事,诸人只作未见,无人敢深究。

    围在崇光宫门口的,几乎都是中枢的人,见到冯太后,就跟见到主心骨似的,纷纷避开一条道来。

    冯妙莲紧跟着小皇帝往里走——这是她第一次来太上皇帝的宫室,充满了好奇。她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陛阶仅三层,还是土筑的。往里走,宫室虽大,但纱幔珠帘俱无,仅一道硕大的原木屏风隔开内外。

    她原以为太皇太后的寿康宫已经够简朴了,没想到崇光宫更甚!

    她望着两侧黑压压的人群,里面除了黄门宫女,还有不少上着窄袖交领衣,下套小口裤、头戴垂坠长裙帽的鲜卑官员,而再里面,则围了一圈袒右袈裟的僧人。

    太皇太后称呼为首的官员“侍御师”,向他打听情况。那人却微微摇头,瞄了眼里间影影绰绰的沙门中人,小声对冯太后抱怨:“陛下不信我等,只听道门统之言。臣亦无法。”

    冯太后跟着叹息:“陛下未免胡闹了些!”

    小皇帝闻言,眉头紧蹙,望着团在里间的众多僧侣,嘴角微微下沉。

    冯妙莲只道他担忧父亲,小声道:“陛下不进去看看么?”

    小皇帝犹疑地偷瞄了眼太皇太后。原是冯太后没有入内探看的意思——她本就是养母,哪好轻易去里间?只见她一撩裙摆,坐于外堂正中,茶水来不及吃一口,开口便审崇光宫的长秋卿赵黑,并内三郎娄提。

    原是太上皇帝晨起狩猎,彼时天光尚暗,林中忽有暗箭射来,一箭穿过太上皇帝左肩,且其上抹有蛇毒!而今太上皇帝失血过多,一直昏迷不醒。

    “哦?刺客呢?”

    赵黑一抹额汗,老实道:“尚未……”

    “混账!”冯太后一拍几案,众人纷纷跪地,连小皇帝也不例外。

    冯妙莲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肩膀一重,自己整个人被小皇帝一把按在地上。

    “三日内搜不到真凶,便拿你二人顶罪!”

    赵黑连连磕头应是。娄提却黑着脸,冷冷瞥了眼上首,不发一言。

    冯太后却不理会他,怀疑又怎样——玩的就是阳谋!她既敢贼喊捉贼,就是打定主意,搜不出什么。至于宗亲面前,若一定要有交代,京兆王先前剿匪漏掉的那部分,正好在石洛手里攥着,拿来顶缸,再合适不过!

    屏风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继而,嗡嗡的经文再次传来,恰掩盖了内里的动静。

    冯妙莲手上一紧,就见握住她手腕的小皇帝眉头微蹙,满脸忧虑之色。

    “二娘……”小皇帝忽而对她耳语几句,带着隐隐地恳求。

    “姑母!”就听女童奶声奶气地叫唤,室内瞬间一静,连诵经声都停了一停,“儿进宫后,还没有给太上皇帝磕过头哪?”

    冯太后这才注意到跪在脚边的小侄女,凤眸微眯——这孩子什么时候跟来的?哼!太上皇帝跟她有何干系?要她去磕头?

    直到,她狐疑的目光落在她与小皇帝交握的手上。

    拓跋宏屏住呼吸,腰背却挺得更直了些。他知道太皇太后定然看得出来——冯妙莲是在为他争取探视的机会。

    冯太后了然地收回目光。罢了!到底是嫡亲父子,哪能无动于衷呢?小皇帝若真是绝情之人,她才要担心呢!

    何况,小皇帝欠自家侄女一个人情,惠而不费,她为何要拦?

    “既如此,叫陛下带你进去,磕个头就出来,勿扰太上皇帝清修!”冯太后看破不说破。

    “唯唯!”冯妙莲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来,当着满宫人的面,抓着小皇帝的手就往屏风后跑。

    拓跋宏被她一路拉进内室,就见榻边围坐了一圈沙门,在闭目诵经。

    当先的道门统乃西域来的高僧,高瘦白皙,五官深邃,名唤法智。他听见动静,亲迎上前,谦卑地朝两个孩童行梵礼,将二人往榻边引。

    冯妙莲伸长脖子,有些好奇地向帷帐内看去——就见一个青年郎君躺在锦被里,面容英挺,轮廓分明,只是此刻脸色惨白,双眼紧闭,唇色发青,显得格外虚弱。他裸露在外的左肩裹着层厚厚的细麻布,麻布上隐约渗出斑斑血痕,一旁的铜盆里满是未来得及处理的血水,可见伤得确实不轻。

    “二娘,这是太上皇帝。”小皇帝松开冯妙莲的手,示意她上前见礼。

    还真要磕头?众目睽睽,冯妙莲只得噎下不满,老老实实地再次行陛见大礼。

    趁此间隙,拓跋宏迅速扫视四周,只见榻边案几上散落着几瓶药罐,隐隐往外散着草木清香。

    “道门统会解毒?”拓跋宏眸光微动,轻声问。

    “略通一二。”法智答得谦和,看向小皇帝的眸子平和澄净,从容不迫。“何况,这毒并不致命,只是受不得风。”

    小皇帝了然地点了点头。满宫皆是太皇太后的耳目,太上皇帝退位后,特意将居所迁往东宫,里外全换上自己的心腹,就是防着她。

    法智作为太上皇帝的亲信,既敢拦着侍御医、自己冒着风险为太上皇帝祛毒包扎,想来是有几分本事的。

    拓跋宏略略放下心来。

    榻上的人微微动了动,法智和拓跋宏赶紧上前探视。

    太上皇帝听得外间动静,略睁开眸子,却在见到小皇帝时,眉峰一拧,眼里露出一抹厌恶之色,闭上眼睛转过头去,鼻孔里闷哼一声,不知是气的还是疼的。

    候在一边的法智有些歉然地冲拓跋宏笑了笑。

    拓跋宏却面色如常,轻声对太上皇帝道:“儿携冯氏女与父皇请安。”

    冯氏女?

    冯妙莲适时探过脑袋来,一双大大的杏仁眼儿提溜着,眉心殷红的朱砂仿若一柄利刃,直刺榻上人心口。

    就见太上皇帝怒目圆睁。

    “滚……”他咬牙,勉力吐出一个字来。

    冯妙莲愣了愣,小皇帝的父皇病气好大啊!

    拓跋宏微微擒起嘴角——还有力气骂人?看来法智医术确实不错!他神态自若地朝榻上人行了一礼,牵着冯妙莲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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