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见素兀自在头皮发麻,怜青取了足够的血,已经扯下一条衣角将伤口包扎好了。
同心蛊虫世所罕见,怜青往日为了拿到这虫子,很是吃了一番苦头,虽然拿来了也只是扔在幽微戒里,想不起来用,完全是图个好玩。
想不到,真有派上用场的这一天。
这一对蛊虫眼下还小的可怜,务必要以种下蛊毒的二人鲜血共同滋养七日,才可堪一用。
喂过了蛊虫,怜青也造好了那张草席,她把江绮挪到席子上,又把树皮绑在腰间,就这么拖着他,吃力地向山下爬行。
张见素一直很沉默,它闷闷靠在怜青的怀里,“你真的想好啦?”
“没有别的法子。”怜青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我这辈子于仙途已是再也无望,要杀江砚白,浑然只是痴人说梦。”
但是江绮不一样。
江砚白曾经多次说过,他弟弟的天姿世所罕见。两兄弟从前相处的时候,江砚白尚未踏入仙途,倒是不曾有什么感触。可自从他窥得天光,再回头审视着江绮此人,总忍不住要心惊。
怜青隐约有个推测:这对兄弟就好像是一黑一白的极端。
江绮天生残忍,处处妖异,被视为邪秽。
而江砚白却是光风霁月,端方君子,不仅父母寄予厚望,连一般的陌生人见了他,也会无由来的生出几分尊敬。
如果江绮也踏入仙门,也许不会比江砚白差。
沉默间,怜青已经拖着江绮下了山。
生人面孔打眼得很,又是灰头土脸的样子,还没到村口,便有人报给村长,一行人等在村子口,远远的问道,“做什么的?”
“我与弟弟两人,本是出门探亲。可我弟弟不小心从崖上跌落。”怜青的眼眶里已挤出了盈盈水光,“舍弟性命垂危,可否让我借宿一晚?”
她心里不抱什么希望,毕竟当今世界虽说有修士涤荡妖魔,但处处都不大太平,尤其这样的小村,最怕会让妖鬼侵袭,从来不让生人进入的。
可是没想到,村长几人只是商量了几句,便很快领着她来到村头一个破旧的小房子里,甚至有人自告奋勇帮她将江绮抬到了床上。
“你弟弟是不是太瘦了?”那人傻乎乎对她笑了下,“我叫王六,就住在村头。出门在外不容易,姑娘你有事尽管招呼。”
怜青亦是感激一笑,“多谢王大哥,请问村子里有大夫么,我弟弟急需人医治。”
岂料王六的脸色眼睁睁便涨得红透,嘴唇磕碰着许久,这才鼓起勇气回答:“村里头没有大夫,得翻过这山到镇子上去找。不过天已经晚了,明天再去吧。我、我去给你拿几瓶药来!”
说完便步子慌乱着跑了出去。
小鸡从她衣领里探出头,看看沈怜青,又看看王六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啧’了一声。
小寡妇,招人疼。
沈怜青亦是有些不习惯他人的态度,不过她倒也没为此而有烦恼,本来就是刻意示弱、方便行事罢了。
不过一盏茶功夫,王六已经气喘吁吁跑了回来,额间还有细汗,不自在地拿衣袖擦了擦,他把兜里的两瓶药搁在桌子上,“姑娘,这药可管用了。都是从一些仙门修士那里讨来的仙药,你弟弟一定用得上。”
“仙药?”怜青仔细探查这两瓶药,眸中逐渐有些讶异,只是不动声色说道,“自从这碧海瀛洲有人飞升成仙,咱们百姓的日子是越来越好过了。”
“可不是嘛!”王六高兴道:“听说在维岳神尊飞升前,咱们这杏遥村都时不时地闹妖鬼。不过那都是四五十年前的事儿了,如今有维岳神尊领着众仙门,快把全天下的妖魔都给灭咯。”
怜青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却又涌上感激之色,“多谢王大哥,这里有些银钱,你一定收着。”
王六一听便如临大敌,慌忙摆手跟她道别,“不要不要。我明日给你找马儿去镇上,姑娘你好生歇息吧。”
手里的两瓶药,确是仙家之物。
江绮肩膀上的伤口,其实已经在自己缓慢着愈合,但那却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他的身体已被透支到极限。十几年来,江绮一直在被刻意维持着虚弱的身体状态,而且三五不时地被利器钻入心间取血,也不曾被医治过,只是靠自己那把天生‘异骨’撑着一条命而已。
可这次,为了疗愈肩头的伤,他的身体似乎已经承受不住了。
“啊!天啊!”小鸡憋得慌,一等人走了,便叽喳道:“咱们来到了五十年后!难怪江砚白个吊比这么快就能造出个平行世界,四五十年里,他不会一直就在琢磨这事儿吧?!”
怜青跟着点头,“也难怪这村子肯让我一个外人进来,江砚白倒是做了不少好事,如今世道太平,凡间的日子也好过。”
“不要被表象蒙骗啊。”小鸡连忙提醒,“他最后会变成灭世大魔头的。”
就像他觉着怜青阻碍自己飞升,便一剑穿了她。
但是张见素说完却又兀自陷入沉思:江砚白最后为了什么要灭世来着?
似乎是出于想重置什么世界因果这种高深的哲思,它理解不了。
怜青在外头用火炕烧了壶开水,湿了一方锦帕,又快步回了屋子,仔细地脱了江绮的衣服。
这副身体,惨不忍睹。
处处都是新老伤口,纵横交错在他苍白细嫩的皮肤上,一眼看过去,有鞭伤、刀疤,甚至还有火烧过的痕迹。
怜青视若无睹,拿起干净的锦帕,仔细地给他擦过身子。
小鸡正在屋子里乱逛,看着怜青进进出出的忙碌,忍不住开口,“为什么,你现在离婚了,人妻感反而比从前的重?”
沈怜青:?
从前的沈怜青虽然结婚快一百年了,还像个黄毛丫头一样,甚至连性别都有点模糊。
众人提起她的第一反应,其实都是头疼——实在是太皮了,什么人都敢惹,什么事都敢做,连七杀殿镇派的凤凰都敢偷,堪称无法无天。
尤其她并不坏,只是天性不爱受拘束。机灵得跟什么似的,又有江砚白撑腰,完全滑不溜手,把人惹出一股子鬼火来,还没法跟她计较。
可现在……尤其是在她照料着江绮的时候,虽然面无表情,眼神亦淡淡的,那股说不清的感觉却是扑面而来。
随手捻了个块小石子砸过去,沈怜青懒得多理张见素那些奇怪的想法。把江绮上半身清理完毕,沈怜青便将王六带来的药用在了上头,刚好,新旧伤口都能用得上。
不过这金疮药效浓,带来的疼痛感亦是更为分明,忙乱间,怜青的手腕似乎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再定睛看时,江绮还是一副沉睡的模样。
怜青勾了勾唇。
此时,屋外却有一个妇人的声音响起,怜青扯了被子把江绮盖好,离开前,她却忽然俯下了身子,贴在江绮耳边,似笑非笑着说:“小孩装睡,会被狼吃。”
那人的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怜青已经起身来到了门边,“大娘,你找我?”
来人只站在门外,一张脸上笑盈盈的,“小娘子,我来给你送点吃的。”
“这怎么好意思。”怜青很识眼色的强塞了半两银子在那大娘的腰带里,这才接过食盒,感激道:“还好我遇着了这些好人。”
大娘笑呵呵道:“我是刘大娘,你弟弟可好些了?王六他平常也会出门打猎,有时候受得伤比你弟弟还重呢,但只要用了仙家的药,就没有不好的。”
怜青愁道:“但愿吧。我弟弟还没醒来。”
话锋一转,刘大娘很快便揭开来意,“小娘子不是本地人?怎么就姐弟两人出门了,是回娘家还是……?”
怜青顺着接口:“是,我弟弟接我回娘家,不想路上遇见了这种事情。”
此言一出,大娘的脸色很快肉眼可见地冷淡了几分。
宽慰她两句,便匆忙离开了。
小鸡插嘴道:“王六将在今夜心碎。”
“人家是老实人,你别贫嘴取笑。”
怜青擦了擦桌子,把食盒里的饭菜取了摆在上头,“过来吃饭吧。”
虽然只是小村子,但这几样小菜里菜色丰富,油星也不少见,甚至还有几片腊肉。
如果普通百姓日常都过这样的日子,那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太平天下。
小鸡吃得再多也长不大,在桌子上蹦蹦跳跳着挑拣着吃了一点,又指挥怜青去刷碗,最后再去床上探看江绮。
审视片刻,小鸡点评道:“他好像没那么漂亮了。”
“可能是快死了,没办法维持着魅惑他人的力量。”怜青也跟着凑过来,她摸了摸江绮的额头,觉得有些不妙,“好像有点烫手呢。”
“我还是建议你把他给埋了。”张见素跳到了江绮的手边,疑惑道:“怎么感觉他动过。”
本来这只手搁在了被子外头,此时却是勉强收了进去。
怜青撇一眼,“可能怕被狼吃了。”
“早些睡吧。”她去给自己打地铺,“明日我去买一辆马车,我得带他去玄州,他天生异骨,玄州是妖魔聚集之地,应该能找到法子救他。”
张见素一时没说话,可是等熄了灯,它又问道:“你有把握把他引入仙途,而不是堕入魔道,祸害世间吗?”
“没有。”
黑暗里,沈怜青的声音很轻,“所以,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
“同心蛊结成以后,我生,他生。我死,他亦不能独活。”沈怜青缓缓说道:“如果我届时无法控制他。张见素,你一定要杀了我。”
沈怜青是认真的,不是气上头了或者异想天开。
这件事她一定要做,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过了很久,张见素才没好气道:“遇上你就没好事,我还不如被关在七杀殿里,每天逗逗温小师妹还能找点乐子!”
被灭了的灯芯,在此刻忽而‘噗’得爆闪了一下。
窗外有静谧的蝉鸣蛙叫,月光透过窗格草纸,在地上投下了一片朦胧的影子。
怜青躺在月光中,她的嗓音轻柔如流水,怅惘着流淌过去:“是呀,实在对不住,连累你这么多。”
不知为何,张见素鼻子一酸,借着怜青无限柔和的这一声,忽然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它翻了个身,嘟囔着抱怨:“我答应你就是了,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亲手叼根麻绳把你勒死。”
怜青知道自己太过为难旁人,此刻喉头有些堵住,千言万语,都化作真心实意的一声声:“多谢。”
这么多日子以来,还是第一次安睡在凉静的夜里,有种往事都告一段落的错觉。
怜青闭上了眼睛,心里却涌上一股安定。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纵然前路布满荆棘,也绝不会回头。
向前走便是。
一声雄鸡鸣叫搅碎了小鸡的梦。
梦里它分明正吃着肯德基,一觉醒来,自己就成了鸡。
叹了口气,把头转过去,沈怜青已经起床开始忙碌了。她换了身淡翠色的襦裙,头发只用一根簪子挽起,配上略有三两分憔悴的颜色,端得是绰约多姿眉黛青颦我见犹怜……
张见素不由叹道:死了老公,就是女人最好的医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