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术法称不上什么巧思,眼下就连她自己也忘了这术法是怎么变出来的,能够替阿洛撑船,不过是因为江砚白有意揭过。
“那么,我替阿洛多谢神尊。”怜青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接过那纸人,一双眼睛也盯着它看,眼底却是微带着冷意。
没想到,江砚白将那纸人丢入她掌心以后,一只手却是向下,接着稳稳圈住了怜青的手腕。
他的动作很轻,却激得怜青整个人浑身一震,她简直像是要跳起来再拔剑防御的样子,迅速撤开了手,又避之不及着连续疾步向后退了好几步,直到自己的脊背狠狠抵上洞口幽寒的石。
一颗心跳得剧烈,说不上是恐惧还是厌憎,她嘴唇抿得很紧,眼神凌厉着瞪向江砚白。
这一番动静下来,那张纸人却还在半空中不慌不忙,飘飘摇摇着下坠。
像是在两人之间划开了一线屏障。
江砚白神情漠然,眼睫略略下垂,只安静地等那纸人完全落地。
分明是怜青冒犯,待到纸人落地,他却神态自若着道歉,“抱歉,是我莽撞。”
怜青只是表情僵硬,默默地用左手抚着自己刚才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察觉到那块地方的骨裂伤,已经被完全治愈。
道歉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立在原地,扯了扯唇角,“多谢神尊。”
清风吹拂过怜青的脸颊,江砚白已是不见了踪影。
只有那片薄薄的纸,被仙风卷起了半边身子。
张见素从她衣领里爬出来,三两步跳到怜青的肩头,它原地转了两圈,夸张道:“今夜真的是,吓死个人咯——!”
还好,总是有惊无险着度过。
并且收获了:春月宫 X 1,复仇工具(江绮)X 1 ,阿洛 X 1。
怜青只是静默不语,不断摩挲着那块被江砚白治愈的地方。
张见素扒拉下她的下颌,“你咋啦,不舒服?”
“有点痒。”怜青放下了手,决定不再管它。
——痒到想把它砍了。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怜青疲累着转身,密语问道:“是你把江绮的容貌改了吗?真是帮上我大忙了,多谢你。”
“对啊对啊,我变成小鸡以后,也是第一回使用法术,差点失败了。”张见素得意洋洋,“厉害吧,还得是我小鸡啊。”
怜青忍不住笑,“是是……”
她的笑容停在了脸上,凝固成了一个有些不尴不尬的表情,看向正前方。
江绮,自己从洞里跑出来了。
没穿衣服。
江砚白铺设的柔柔莹光不曾褪去,把此人照得纤毫毕现。
他腰以下的半边身子还拖着点血水,有些顺着皮肤流下去,划过一条浅浅的红痕,有些因为太粘稠,干脆黏在了雪白皮肉上,乍看上去,就仿佛这个人的身体上结出了艳丽诡谲的果实。
在她的面前,江绮停了下来。
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只是专注着、好奇地看着沈怜青。
江绮的瞳孔是纯黑色的,宛如宇宙间幽深的黑洞。有时候看久了,会有种堕进去的错觉。
沈怜青不动声色着任由他打量。
她的身量不高,眉眼只及江绮的下巴,少年需要低下头颅,细致着把她一寸一寸看过去,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印在脑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舒了口气,又静静地抬头,眼睫被洒上一片银光。
月亮。
今夜的月,已在西沉,东方隐约现出了冷冷的蟹壳青,偶有几颗残星散落在天幕。
原来这就是月亮,是会发光的圆,看久了,会觉得有些寂寞。
转瞬之间,朝霞流转,托出了一轮金乌,灿烂的光晕挤进江绮的眼睛里,他有种想要遮目的冲动。
刺眼。
这么想着的时候,忽而有一只手覆在了他的脸上,隔绝过分刺目的阳光。
那只手微凉,柔软,有香气。
温和的女声,从他耳朵里传入,“你许久不见白日,不可以直视太阳。”
‘你的命是我的,老天也抢不走。’
是她。
一模一样的声音。
江绮忽而侧头,只是怜青捂得紧,她手上冷不丁地用力,把这少年重新推回了山洞里去,这才撤了手。
随后,怜青不知道从哪里扯了件披风,扬手一展,有布料破空之声,宽大厚重的披风便将他遮了个严实。
他又在看着怜青,比他刚刚看着月亮的时候还更要专注,又带了些探寻。
怜青亦是静静地与他对视,“怎么了?”
“看见你的时候,你总是很狼狈。”江绮清澈的瞳孔里映出了她的脸庞,“为什么,神会这么狼狈?”
怜青却反问道:“谁说我是神了?”
江绮不说话了,他精致的眉眼里闪烁着一些迟疑,缓慢地记起了很多事。
在半梦半醒、生死之间隙,每次江绮从混沌中撕开一些口子,窥见的总是那个女人。
他对整个世界都没什么概念,也不懂什么是神仙,但不知为何,当时便总觉得这是神。
“我不是神,我只是一个凡人,但从今以后,你要听我的话。”怜青表情轻快着,“因为长嫂如母,往后便由我来管教你。”
不等江绮说什么,怜青又微微一笑道:“从此以后,你的名字就叫江恕。”
“我要你拜入仙门,去做天底下最顶尖的修士。”
“然后,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江恕眨了下眼睛:“为什么。”
怜青说:“替你的哥哥报仇。”
“这神经病能听懂你说啥吗?”张见素此刻插了一嘴,而怜青很快便又看见江恕他摇了摇头,“为什么,你很开心。”
“你在笑。”江恕伸手,却不靠上去,只用指尖虚虚勾勒着她上扬的嘴角,语气亦是很轻,“你想让我替你去杀人,你为什么不感到难过,或者愤怒。”
因为做坏事的时候,就是很有意思啊。
光是想想,就让怜青心笙摇曳,浑身的血液都要兴奋着烧起来了。
怜青定定地看着他:“因为我没办法亲手复仇,而你让我看见了希望。”
“江恕,你是不是不记得你哥哥了?”她微微后退了一步,把脸上的表情都收敛起来,轻声问道:“也不记得我了?”
这半步,让她恰好站在了朝阳底下。
江恕垂眸凝望着日光与阴影的分割线,他站在阴影里,对面这人却是沐浴着光,连发丝都亮亮的。
他说得很慢,“我知道,我有个哥哥。”
但是这个人的面容、姓名,一切都让他觉得模糊。
果然是这样,沈怜青慢慢地推敲着:
江绮所在的世界,根本就没有江砚白这个人存在过,他就好像是植入了那个世界的影子,只在众人的脑海中存在着一个模糊的概念。
所以,江绮,也就是如今的江恕,才会对江砚白视若无睹。
沈怜青看着江恕,“别的都无所谓,但你要记得自己的仇人是谁。”
江恕却是顿了顿,仔细着看她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流光,才低声问道:“是谁呢?”
分明是沈怜青逼着他问出口,这时候却又收回了话题,“我们先回去吧。以后再慢慢告诉你也不迟。”
沈念初很狡猾。
她会故意抛出一些东西,然后又很快收回去。
江砚白把她带过来的时候,只打了个响指,如今看着玄州地界这些诡怪的山头、鬼峰,怜青抿了抿唇,随后她忽然朗声唤道:“小七,小七!”
这一声回荡在空寂的山谷里,很快,他们听见了某种展翼滑翔的声音,一只纯白色的飞兽落在了几人眼前。
小七是春月宫的灵兽,如今怜青成了春月宫主,它自然会听从怜青的召唤。
只是,小七那双大眼睛浸满了哀伤的颜色,眼圈儿微微发红,大约是看见了水笙与林雪平的冲突。
张见素跳到了它的脑袋上,用爪子轻轻顺了顺它的毛。
小七回之以轻柔的鼻息。
怜青却是回头看向江恕,见他只是隐在洞内的阴影处,还在盯着地上那条光影的分割线。
多少年了,他就是这样,被锁在黑漆漆的屋子里,静静看着透过门缝的这条光线,冬天的时候太阳很斜,这道光,会逶迤到他的脚边,然后悄悄溜过去。
他从来不去碰。
“想什么呢。”怜青拉着他的手,轻轻巧巧就将他拉了出来。
江恕微微眯了下眼睛,瞳孔略有收缩,旋即又舒展开了。
怜青将他推上马背,自己跟着坐在最后,让小七将她们载回春月宫。
山的影子,郁郁的绿林,身旁女性的气息,一篷篷地向他侵袭而来。
一切都是流动着,鲜活着的。
有种让人恐怖的虚幻感。
江恕忽而回头,在看到沈怜青的那刻,那颗恐慌中浸润着的心,才慢慢安定下来。
春月宫内一切如旧。
除了门口倒下的那棵大樱花树,地上甚至都不曾有血迹。
整个春月宫,分为前殿,中堂和后院三处,地方不大,也就好比某些凡人的庄园大小。况且许多房间都荒废着,微风卷起了潇潇落叶,在院子里划出荒凉的腔调,与几十年前怜青看到的模样大不相同。
一切都变了。
怜青亲自烧了壶水,寻了件男子的衣衫,把江砚白打发去洗澡,又将春月宫前后探查一番。心中有了个底儿,到了晚间,把小七喊出来,准备去望河找阿洛。
独角兽的毛发,一到夜晚倒要显得更鲜亮些,周身都仿佛晕着七彩的流光,华美无比。
怜青一翻身坐了上去,但连催两声,小七只是停在原地,大眼睛向后偏着。
仿佛意有所感,怜青回头望去,只见月光下一个岑寂的影子,连呼吸都隐了似的,在安静地看着她。
虽然有心理准备,怜青的心,还是忍不住猛地跳了下。
这一整天,怜青在春月宫忙碌的时候,都总会有种一闪而过错觉,仿佛自己被人按在了石板上,脱光了衣服、连着皮肉都被剖开了,就像是在被某种不知名的生物所觊觎着。
果然是他的窥伺。
“江恕,我去办一件事,很快回来。”她说,“你先回房吧,这几天事情多,我暂时顾不太上你。”
江恕只是摇头,“我想跟你一起去。”
怜青语气微冷,一字一顿重复道:“我让你回房,不要再跟着我。”
此地一时静默,张见素不知道原来怜青隐隐发怒的时候,会有这样的压迫感,连树梢上的风都不敢吹动了似的,影子也不再摇晃。
过了片刻,江恕说,“好。”
眼睁睁看着他安静回到自己房间,小七纯白的双翼划破漆黑天空,向着望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