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小七只迟来了约莫半刻钟，少许耽搁也是有的。

    怜青带上那两人飞上了天，她们穿破高高的云层，阿洛一直神采飞扬着，不断打量四周的景象，兴奋之意跃然而出。

    辰蕴亦是有些紧张地不断看脚下。

    阿洛回头，“沈念初！你一个凡人飞上天了，怕不怕啊！”

    沈念初想冷笑：老娘御剑逃跑术被修仙界封为第一名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要叫我宫主。”她说得波澜不惊，“入了春月宫，就得知道尊卑师长，不许没规矩。”

    阿洛没意思地回了头，还是没忍住痛快叫了一声，嘿嘿一笑，又来问道，“你弟弟治好啦？”

    怜青点头，“还要多谢你给我指路，一进春月宫，就找到法子救他了。”

    那春月宫到底是怎么了？

    阿洛知道这个门派曾经出过事，但里面应该还是有人的，怎么就突然把宫主之位传给了沈怜青。

    不过眼下毕竟还有外人在，他也没问出口。只等小七一落了地，就迫不及待冲了进去。

    他被闷了十年，初得了自由，看什么都新鲜，自顾自在门派里横冲直撞，又循着药味，来到了中堂的一个大开间内，正好人也全在那里。

    房里燃着药炉，有个身着简单白衣的少年守在炉边，睫毛浓而密地垂在眼前，隐去了他上半张脸。

    阿洛是自来熟的性子，遇见小鱼小虾都要逗两句的人，这次不知道怎地，只觉得心里头有些不舒服，刻意避开那少年，来到床榻边跟沈念初挤在了一块儿。

    江恕按照她的嘱咐，把丹药、金疮药都给她们用了。这些东西都收在库房里，反正白天时也给江恕看过，倒是不会出什么差错。

    但沈怜青也只是粗略知道它们叫什么以及大致的用途，若是让她探查人家的脉息经络，或者精准对症下药，她是万万不通的。

    两个重伤昏迷的孩子，依旧在昏睡着。

    醒着的那个丫头，正瑟瑟着缩在角落里，因为药性霸道，她觉得疼，又不敢声张，颇有些可怜模样。

    只是能看出来，他们的伤口已经没那么狰狞了，魔障的黑气也在缓慢消弭着。

    怜青宽慰了那丫头几句，随后便把江恕单独叫了出去。

    月色清凉如水，几个小星挂在天边。

    中堂的广场中央，有两座数丈高的石像，那便是春月宫的两位老祖：冯春与李月卿，无悲无喜着伫立在明月之下。

    怜青和江恕来到了石像旁边，站定之后，怜青忽然执起了他的一只手，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着。

    她能感觉到的，她修炼了百余年，又一直有着近乎野性般的直觉。第一眼见到江恕时，怜青就嗅出了他所带来的邪秽之气。

    这一切，都跟他那身异骨有关系。

    可现在，眼前人的气息干干净净，他在清冷月光下沐着，漂亮而清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叫人心生好感。

    再三确认后，怜青放下了那只手，但江恕却又突然靠近，伸手帮她摘掉了发髻间的一根小小羽毛。

    ……小鸡掉毛了。

    “你刚刚做得很好。”怜青望向他，“时候不早了，先回去睡觉吧。”

    这语气虽是平和，却情绪不明。

    沈怜青，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

    江恕看向病房的方向，“汤药还在煎着。”

    那只是调养身体的汤药，无关紧要，怜青摇摇头，“我来弄就好。你一天没睡了，不困吗？”

    ‘你也一天没睡了。’江恕想这么问她，但他没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向屋子里走去。

    小七就在不远处打着盹儿，他经过的时候，毫无异色。

    怜青垂下眼眸，又忽而叹了口气。罢了，也许小七迟来的小半刻钟，确实与他没什么关系。

    既然决定要把江恕培养成对抗江砚白的武器，又知道他古怪邪恶，这些都是无可避免的。

    且再看吧。

    回到病房内，怜青很快指使着外门弟子把那药炉灭了。

    阿洛去找碗想盛药过去给病人们服用，怜青亦是出声阻止，“这些药吃不吃都不打紧，但我弟弟…是外行人，既然有清除魔障的药物，为防药性相克，这些还是都倒了吧。”

    辰蕴凑过来瞧了瞧，“这些药材都是温补之物，有些倒是极为难得的。”

    怜青笑了笑，“我也认得，药材都是好药，只是不敢乱用。”

    春月宫的仓库里有一堆名贵药材，在后院连着的那片山上，还培植着一片药田，水笙一个人守在门派里，竟把它打理的不错。

    把一行人安顿睡下后，怜青还单独提溜着阿洛出来，“你是不是不喜欢江恕？”

    “你到底怎么就当上宫主了？”

    两人在同时间出声，撞到了一块儿。怜青扬了扬下巴，“你先回答我。”

    “我又不认识他，就是觉得他的旁边……有点怪怪的。”阿洛不动声色看了沈怜青一眼，“虽然他是你的弟弟，但是感觉跟你一点都不一样。”

    好似秋霜跟春雨。

    怜青若有所思着点头，阿洛欸了一声，“春月宫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一直有传闻说，是维岳神尊想让春月宫复活他那个妻子，春月宫不从，这才被灭了满门，你在这儿碰见了维岳神尊吗？”

    “江砚白想让他妻子复活？”沈怜青却是语气荒谬的‘哈’了一声，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那你可知道，他妻子是怎么死的？”

    阿洛老实回答，“我只知道他有个死去的妻子，这件事一直是修仙界的禁忌，谁都不敢提的。难道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总之人是死透了罢。”沈怜青说得轻松，“江砚白想让她复活？真是痴心妄想。”

    阿洛却忽而伸出食指挡在她唇边，“嘘——”

    他的眼睛睁地很大，紧张地闪烁着，“你不要命啦？维岳神尊自从飞升以来，仅有的几次大开杀戒，都是因为有人冒犯他那个亡妻。这些年维岳神尊上天入地的寻找他那妻子，在他面前，都没人敢说她已经死了。”

    沈怜青皱了皱眉，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江砚白在找她？

    如果只是在做戏那倒也罢了。只怕他是真的发现自己还没有死，如今她又出现在了江砚白的眼皮子底下，随时都有暴露的风险。

    江砚白此人心机深重，他有心要做的事情，很难被阻止。

    “不提就是了。”沈怜青垂眸，“春月宫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当上一派宫主也完全是机缘巧合，说来倒是话长，你想听吗？”

    阿洛自然点头，他只看见沈怜青微微一笑，“那你先去，把那两间屋子里床铺收拾一下，再去桶里打一些水来。回头我慢慢告诉你。”

    要管理一个修仙门派，可不是件轻易的事情。

    春月宫虽是不太穷，但也不算富裕。

    而且怜青只是个凡人，许多事情都要亲力亲为，还好有阿洛这个壮丁被抓来了，辰蕴也是个体贴勤劳的姑娘，两个人被沈怜青指使着做了一整夜的杂事，第二天一早，眼下双双发青，彼此无言地看一眼，均有种被拐入魔窟的错觉。

    沈怜青却张罗着做饭，春月宫后院的小厨房还能用，她让小鸡看着火，很快做出几人的早饭。

    这是个明媚的好天气，阳光将一切都渲染成了柔和的金粉色，院子里有沈怜青和阿洛之间的吵闹声，山涧有鸟叫，还有不知名野兽的低吟。

    江恕凝眸看向花坛里的药渣，微微侧头打量了一会儿，便有人推开厨房的窗户唤他，“喂，沈念初叫你来吃饭。”

    沈念初纠正道：“要叫我宫主。”

    阿洛龇了下牙，“那我是阿洛长老！”

    张见素翻个白眼：小破门派，各个的官瘾倒是不小。

    而它必须是第一镇派神兽。

    再看一眼那堆药渣，江恕说，“好。”

    然而在中堂的西厢房，却忽而传来一声惊叫，“三哥！……”

    随后，是低低的呜咽声。

    沈怜青即刻从厨房里出来了，她一路上目不斜视，在经过江恕的身边时，却侧头飞了一眼过来。

    江恕只是安静地站着。

    她的步子微妙地顿了顿：“你也过来一起看看吧。”

    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江恕只是安静地应答，“好。”

    飞鸟惊起，不断盘旋在半空，等着啄食腐尸，这样明媚的好天气下，死亡的气息阴阴不散。

    一白胡子老道叹了口气，“村里一共一百二十三人，心肺、眼珠子俱被魔物挖走。是冥山那群人所为。”

    冥山聚了一群反抗神尊的魔物，他们自立了几位魔王，宣称要拥立新的天地共主。这十年来他们声势亦是不断着壮大，但这般袭击并残忍杀害一村的百姓，却是头一回。

    江砚白点点头，飞身探查了这村里的几处地方，纤长的眼睫下，藏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困惑。

    仙魔之争也就罢了，为何会对凡人出手，难道为了示威？

    几个修士探查着散了一地的尸.身，见着江砚白神色不渝，纷纷半跪自请谢罪。

    江砚白摇摇头，温声道，“与你们没有什么关系，凡间这么大，谁的手也伸不到那么长。”

    说着，他踏入村头一间小屋里。这里大约是不曾住人，里头难得没有郁散不去的血腥味，屋子的摆设也很简陋，外面是个灶台，里头只有一张小床与桌子，有一幅碗筷摆在了桌子上。

    江砚白随意扫了两眼，然而不知道瞧见了什么，他整个人忽而定在了原地。

    旁边跟着的小修还以为有异，瞬时召出了长剑，紧张看向左右，可江砚白却是抬了抬手，“这里无碍，你先出去。”

    这屋里虽然老旧空旷，屋顶还破了几块，却是分明住过人，用手捻着桌面，连一丝灰尘都见不到。

    那只均有缺口的旧陶碗，被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丝毫油腻。

    并不像是寻常人家那样被摞在一起，而是倒扣在了桌上的右上角。

    是怜青的习惯。

    恍惚间，江砚白想起了当年他与怜青尚未踏入仙门，他们在城郊的一个小庙里栖身。怜青其实很爱干净，怕杯碟里落了香灰，总喜欢把它们倒扣着，摆在桌子的右上角。

    只要一想起她，往事就如倾斜的日光，那么无声无息，却又不容拒绝着溢满人的心头，晒得他整个人有些发晕，像是立在了悬崖边缘。

    怔怔地走向屋里头，江砚白看向那素净的床铺——上面只有张草席，以及一床叠成长卷形的粗布被子，横放在了床尾。

    “我给你看啊。”

    怜青用脚轻轻一勾，床尾的被子便被掀开，轻轻落在了她的身上，理直气壮道，“这样叠被子才方便，省得我还得再铺床。”

    六月的艳阳天，江砚白忽而遍体发寒。

    外头的修士等了有许久，维岳神尊却只在那间屋子里，正犹疑间，江砚白这才轻轻推门出来。

    他神色如常，“这村，叫什么名字？”

    有人答道：“叫什么杏遥村。”

    江砚白点点头，“师伶，你心细，把村里的人口名册找来，与官府里的人，一起将找到的尸身与这些人口都对一对。”

    “好。”师伶多嘴问了一句，“神尊，这屋子里可有异常？”

    “有啊。”江砚白像是叹了口气，可是旋即，他却露出一个有些奇异的微笑，“我找了许久的心爱之物，总算露出了些许踪迹。”

    虽是笑着的，可他眼底一片幽寒的冰川，说话时唇齿呢喃着，像是在把什么珍贵东西含在嘴里护着，可是又克制不住毁灭的冲动。

    众人心神一凛，竟是不敢抬头再看，齐声道：“恭喜神尊。”

    “杏遥村……”怜青忽而皱眉，“好耳熟的名字。”

    “离这儿远得很，但也与玄洲接壤。”辰蕴说道，“宫主，你去过那地方吗？”

    去过。

    她看向辰蕴清淡的眉眼，却是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辰蕴似乎略有失望，接着便拍了拍那丫头的后背宽慰道：“你姐姐应该无事，我看过，她的呼吸平稳，脉象也很好。”

    女孩呜咽着点点头，却是禁不住哭得更为伤心。她的哥哥，即使用了仙家的灵丹妙药，却在昨夜无声无息着死去了。

    有一方洁白的手帕静静递了过去，女孩儿下意识接过，然而在看到那修长白皙的手掌，却是瑟了下。

    她说得很小声，“谢谢你，江哥哥。”

    江恕静静说道，“没关系，是我不好，不该给你哥哥用那么多的药。”

    “不是。”那孩子闻言更为悲恸，“是我心里着急，看哥哥快没有呼吸了，才给他喂了好几颗药，江哥哥没拦住我。”

    是药三分毒，她哥哥纵然有伤重的原因，但吃了那么多的仙药，却反而害了性命。

    怜青始终垂着眼，没有看向江恕的方向。

    等安葬好了那伤重而亡的男孩，一行人又去看了卧床着的女孩，她的情况倒是还好，甚而发出几声呓语，醒来大约只是时间问题。

    怜青松了口气，嘱咐了几人好生休息，自己也是支撑不住，疲累着回到房间。

    房里燃熏香，又点了两盏小灯，轻轻幽幽的昏黄光线下，站着一个清瘦的江恕。

    他对她笑了一下，“我想找你说话。”

    “好。”怜青拉开小茶几的凳子，翻手倒了两盏茶，神色自若道：“坐吧。”

    茶汤注入碗中，有寂寥的空声。

    江恕却只是站在不远处，眼里晦暗不明。

    “我很想，把他们都杀掉。”江恕轻声说，“看见他们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很觉得生气。”

    “是因为我很坏吗？”他缓缓走过来，一双眼睛澄明如琉璃，“很多地方，我好像都跟你们不一样。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坏，所以那天晚上，才想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