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里,鸟叫蝉鸣,凉浸的夜风,送来些许尚未消弭的暑热,吹过怜青的身子,带来颤栗着冰激之感。
昨夜睡得不大好,怜青难得起了个大早。天边还遥遥挂了几颗残星,点点幽暗的光。
空气幽寒而清新。
整座春月宫都还在沉睡,怜青放轻了脚步,借着清新空气,一边散步,一边缓慢吞吐调息。
他们的寝宫都在后苑,女孩住在较为宽敞的东上苑,有不少屋子空着,只不过辰蕴的那间房却开了条小缝,人似乎已经起来了。
真是个努力的姑娘。
怜青颇为满意。
漫步至西上苑,才踏过垂花拱门,远远地她便看见右边屋子里,两个交叠的身影。
即使是第一时间停下,辰蕴还是敏锐发觉了她的气息,头一扭看了过来。
那是江恕的房间。
江恕就在辰蕴的身后,此刻亦是抬首望着她。
既然被发现,怜青索性踏步走了过去,温和着问道,“你们大清早的,在说什么?”
江恕性子冷淡,平时不见他与辰蕴说过什么话,怎么会一大清早凑在一块。
被她这么一问,辰蕴却又肉眼可见着闪过几丝慌张,然而很快又强压下来,对着怜青点头,“宫主,早。”
怜青:“早啊。”
气氛十分不自在,她的到来,似乎是打扰到了什么。
她在静静地打量着两人,“辰蕴,你来说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宫主。”江恕却轻声唤她,清润的眼眸略有闪避,“…没什么事。”
沈怜青的脸上却是明明白白的怀疑。
虽说这些日子以来,她对江恕的恶感已经快被打消了,可心底的那一抹疑虑,始终萦绕不散。
那把异骨,真的已经没有了吗。
会不会在背地里,江恕还在阴冷地谋划着什么东西?
臂如现在。辰蕴从来对她言听计从,与江恕根本就不认识。可她并不理会自己的问话,慌乱中却在偷看江恕的脸色。
怜青笑了笑,“不想说便罢了,辰蕴,去用早饭吧。”
辰蕴道了声好,把手中的小桶送回库房里,匆忙就去了厨房。
怜青静静地打量着她,等她身影消失了,清冷的目光便又转向了江恕。
“不肯告诉我吗?”怜青笑吟吟问道,略微加重语气,眼神已是冷了下来,“江恕。”
这段日子里来,她却是第一回在白日里这么肆无忌惮地看着江恕,倏地发现这江恕除了身高增了不少,人似乎也没那么瘦了。
现在的他,已经褪去了那股隐约的幼兽之气,成了个清润瑰丽的少年。
他的眼睫轻颤了下,有一瞬,躲开了沈怜青咄咄的目光,旋即又轻轻看过来,唇角无奈着下垂,“你一定要知道吗?”
这语气。
带着一点讨好。分明是抗拒的,可是话骨里,又透出了那么一点点的引诱。
沈怜青的淫威顿时矮了三分,她觉得有些不妙,却还是面无表情着点点头。
“好吧。”江恕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整个身子又隐回了自己的卧房,在昏暗中对她慢慢地说,“我……遇到了一点事情。”
随后他便是转身,背对着沈怜青,竟然弯腰收拾起了床铺。
到底什么事情?
沈怜青强压下心头不安,快步走了进去,一直来到江恕的身边,直视他略有潮湿的眉眼,“什么?”
江恕亦在看她,像是有些苦恼,不知如何描述:“是一种,不能说出口的事情。”
沈怜青挑眉,正要叫他有话直说,鼻尖却耸了耸。
现在才注意到,似乎是有什么幽幽的气味静静浮在半空中,这味道……
她成亲百年,自然是熟悉的。
眼睛下意识瞟向那床上,目光触及些许浊色的白,她便立刻收回,下意识张了张唇,又闭上了。
在江恕面前,沈怜青难得露出慌乱闪躲的神情。
可江恕只是默然而立,依旧是无邪般的坦然,连方才那一丝丝微妙地羞耻都不见了。
就好像这是沈怜青做下的坏事,与他全然无干一样。
怜青一言难尽地望着他,斟酌问道:“你难道让辰蕴进来看了……?”
“我没有。”江恕听着居然还有些微不可查的指控,“我出门打水,辰道友自己进来的。”
“她说,今日她功课轻,又轮到阿洛浣衣,她顺便来帮我旧衣取走。”
怪不得把小姑娘紧张成那样,想必是吓了一跳。
怜青心不在焉,她低咳一声,“这其实也…没什么。男孩到了年纪都会有的,用不着太过放在心上。不过你要记得,自己把这床铺收拾干净。”
说完便不欲再留下,岂料江恕此时却是挪动着步伐,将她的去路堵死。
沈怜青顿时有些发愣,“……干嘛?”
对方比她高,她是昂起头的仰视姿态,矮了那么一点,气势竟好似就被对方压了过去。
“我没有让辰蕴进来。”江恕的黑瞳里映出她略有慌张的容颜,抿了抿唇,清润的声音浮在这逼仄的空间里,“我没有。”
这便是他不高兴,方才被沈怜青所冤枉了。
江恕的性子其实不算乖巧。
他看似处处言听计从,但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主张与坚持。
虽然沈怜青对他十分严厉,态度也不算公正,还总会强令他做一些不愿意的事,但只要抓住那半分间隙,他就会像是攀附高楼的藤蔓,柔软、不容拒绝地将人缠绕,密密麻麻着,全数覆盖。
要认错吗?
沈怜青眼神闪烁着,她知道是自己不好,但是,要向他低头吗?
这是不是他有预谋的反抗?
“我知道了。”怜青伸手把他轻轻推开,接着也不再看他,只是低头理了下衣衫,语气冷淡了下来,“收拾干净就去吃饭吧,不要耽搁修行。”
她走得很利落,只是零散无序的脚步声,听着有些刺耳。
江恕的目光静静落在床铺上那淫.秽的罪证上,眼里却是空的。此刻心头反复萦绕着的,是沈念初那张略微涨红的脸,慌乱闪避的眼,以及欲语又休的唇。
过不片刻,他忽而轻声笑了下,依着吩咐,自己把床铺处理干净。耽搁了不少时间,没用早膳,便去了前殿的练功场。
今日的天色也不好,阴阴的晦暗不明,就像冯春的脸色。
她正在跟沈念初拌着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却是恼羞成怒起来,拂袖震声:“是魔就该死,救它作甚!”
把人惹恼了,再逼下去可能无法收场,怜青放软了语气,“我不是反驳前辈的意思。但玄月真人一辈子的心血不该就这么白白丢弃,无论怎么样,玄月诀总该有人继承。”
“我教不了那什么玄月诀。”冯春不快道,“李月卿这个废物。不想着提升修为功法,只一味去钻研他那医道,救下个魔头,反害自身,到头被人杀上门来,居然毫无反击之力。真是丢人现眼。”
一开始的春月宫,其实反而以冯春为主,当年的仙门大练,冯春一招踏破九河山技惊四座,至今还让许多修士们念念不忘。
她的师弟李月卿却不擅此道,原本冯春以为李月卿只是对医道略感兴趣,没想到练着练着,她这师弟成了医修的翘楚,甚至连妖魔也会出手医治。
他们的分歧,实则落在了这里。
冯春不善打理门派俗务,这些一概交由李月卿,自己便只一昧精炼功法。可是等她回过神来,春月宫已是赫赫有名的医修大宗。
后来她怒与春月宫决裂,却并非是一朝一夕的猝然离心了。
“阿洛,”冯春还是满面的阴云,“昨日让你推息三百轮回,你照做没有?过来我检查。”
阿洛暗道一声晦气,这两人吵架,怎么倒霉的反而是他。
哀怨着瞪沈怜青一眼,他慢慢挪步过去,“我昨晚真的是一夜没睡,但是三百轮回也太多了……”
惨。
怜青怜悯着看阿洛一眼,却并不准备救他,默默走到了一旁,观摩着他们练功的场景。
不知道什么时候,江恕却也走过来了,立在她的身边偏头看她。一道轻轻的眼神落在了她的胸前,江恕的嘴唇略张了张,像是要说些什么,怜青却只当没看见,连个眼神都不分过去。
天气又闷又热,大暑的时节,密不透风。
他的眼底映了一层蒙蒙灰青的天色,此时手腕有了阵异动,江恕垂眸看去,却见沈怜青飞快往他手里塞了一只馒头。
怜青轻咳一声,拍拍他的臂膀以示鼓励,“好生修炼罢。”
她转身离去多时,江恕却还觉着手心里腻着点残余的温度。
在意识到的时候,江恕唇角已然是轻轻地扬了起来。
时日飞驰,一晃两个多月,这群少年们只是跟着冯春修行。
此处的结界分明已经被江砚白破了,却仿佛有另一层看不见的结界,把他们罩在了里头,几个月以来,竟没人往山门外踏出过一步,日子在这里仿佛凝固了,缓慢又宁静,像是细细的小河淌在无人知晓的山涧。
直到有两不速之客登门。
那是一个暑热攀至顶尖的午后,来人周身却是如许清爽,一进门,就带来些许清凉之气。
“在下是维岳山门之人,司清。这是在下的师弟,司礼。”她冲着怜青行礼,“拜见沈宫主。”
此人眉眼清和,瞳色较浅,一眼望得底似的,瞧着年纪不大。
沈怜青步子一顿,又面色如常着踏进了会客厅,蔼声道:“不必多礼,二位道友,先坐下吧。”
两个小弟子坐在下头,均是好奇地打量着沈怜青,他们年纪还小,不大会掩藏自身的情绪,看过来的目光均透着些惊奇——一派掌门,果真是个凡人,而且很年轻的样子,未必有她们的年纪大。
在这样的目光下,沈怜青却没有半分不自在,言笑自若着问道,“维岳山门登门拜访,不知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此次,是维岳神尊有事相求。”司清温和有礼道,“不知宫主可曾听过,百花鬼城?”
立在沈怜青肩头的张见素,爪子忽而一紧。
“听过,但没见过。”沈怜青思索一番:“那不是个传说么?”
“是啊。但是最近,百花鬼城却忽而现世。有人曾夜观百花将军领着数十万厉鬼游魂在夜间行走。”司清说着说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数十万的厉鬼,若是都来到了人间,可实是一大祸患。”
怜青默默点头,她只是听说过,很久之前有个百花将军独守他那座百花鬼城,偶逢十六月圆之际,会从鬼城里来到人间走一遭,不害人,也不做什么事情,只是一味地走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这与我又有何干呢?”她不解道,“江…你们尊上应该知道,我只是个凡人,什么都做不了的吧。”
“沈宫主的情况,神尊是对我说清楚的。”司清微笑道,“但您如今是一派宫主,整个春月宫都在您的手下。神尊的意思是,我们虽然有心要出手,但是那百花将军神出鬼没,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在哪里露面。这便需要春月宫的一件法器,帮我们感应那百花将军所在了。”
怜青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司清忽而起身,对她行了一礼,“还请宫主不吝……”
“请回吧。”沈怜青笑吟吟道:“我们春月宫无意于这些仙家纷争。”
可惜,现在春月宫的人都在中堂练功,怜青不能随口唤一人去送客,只能亲自起身,做出个送客的姿势,“请。”
“宫主……”司清忐忑道:“可是我哪里得罪了你?”
司礼亦是愕然,“沈宫主可是未曾听明白?”
怜青好笑道:“你我见面不过一炷香功夫,谈什么得罪。我耳朵没聋,哪里又会听不明白。”
司清言辞恳切,“沈宫主,这事关重大啊,万一叫百花鬼城里的厉鬼都来到凡间作乱,不啻于一场仙魔大战,受苦的只会是黎民百姓。”
“厉鬼之所以能变成厉鬼,不也是做人时受到不公,戾气太重么。”沈怜青的语气仍旧是温和着的,却颇有讽刺之意,“你们应该都知道,厉鬼在世,本身就是极度痛苦浑然着的,虽说极为凶戾,但大多也只会纠缠生前与它相干之人。他们受了欺辱没人管,待到化成厉鬼给自己报仇,怎么又有神仙跳出来指手画脚了。”
这话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到了司清头上,她一双美目兀地瞪大,疾声说道,“沈宫主,事关天下苍生,你怎可如此戏言?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厉鬼出来滥杀无辜吗?!”
怜青顿了顿。
她给自己倒了半盏凉茶,抿入喉中。略有郁燥的眼神变得澄清些许,她平复着有些缭乱的心神,淡淡道:“总之,我不愿意蹚这趟浑水,二位请回吧。”
这两小仙一上门,见沈怜青这姿容昳丽、如许柔弱风条低拂首的,心中本来颇生好感。又见她只是一介凡人,还以为她是个心软又好说话的。
眼下见了沈怜青这冷酷模样,却难免有被辜负之感,心中恼怒却比平时更多几层,只觉得她不识抬举、不自量力。司礼不禁上前了一步,震声道:“沈宫主,你确定要与维岳山门相抗吗?!”
谁知道话音刚落,这大门忽而被人一脚踹开,冯春的一柄拂尘先她而入,直指向司礼的脸,张口先骂道:“哪儿来的杂种敢上门撒野!”
嚯的一下,司礼的半边脸已经被飞速扇了一下,火辣辣的痛,几乎让他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