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翻涌,烈风昭昭。
空气逐渐变得稀薄,温度下降,凡人的身躯无法抵御。
怜青此行没有带上张见素,她不由想伸出双臂环住自己,这是个下意识的举动,然而手腕的桎梏却令她不得动作。
江恕就在她身后,一只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腕。
这是江恕第一次离开春月宫,在高空中御剑飞行,但他显然善于此道,游刃有余着疾速穿行过稀落的晚霞,一把才刚刚认主的剑,飞得也稳当。
再次穿行在天空,沈怜青不知为何却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她凝视着脚下翻滚的云海,耳畔却有人在问:“你在想什么?”
江恕身上的温度要比旁人高一些,两人贴得极紧,虽说留有一线距离,但偶有碰撞,总能察觉出他的炽热。
连吐出的气息亦是触感分明。
她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略带冷淡,“专心御剑。”
江恕的声音听着却有些玩味,“不会把你丢下去的。”
怜青扯了扯唇角,此刻竟有些感谢,身旁剧烈的风声,盖过了她的心跳。
不知为何,即使江恕的动作很规矩,沈怜青仍是觉出了十分的不自在,只觉得身后之人的侵略性浓烈而张扬,在这几万尺的高空之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将她缠住。
“我一直想知道。”江恕冷不丁出声,“我的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怜青能感觉到他吞吐的气息,就洒在自己的肩头,隔着一层夜雾般的轻纱,那片皮肤隐约发烫。
她定了定神,“既然你不记得了,说再多也只是徒增伤心。”
“好吧。”江恕转而问道:“那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呢,也像江宅里那群人一样看待我吗?”
怜青只是沉默,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开口,“我不想提起……”
她的声音却被一声轻笑打断了,旋即后背贴上一具温热的胸膛,江恕的双臂也跟着拢过来,只是虚虚的一拢,那么一瞬,仿佛将她整个人桎梏在怀里,唇面有意无意着贴过她的耳边,慵声道,“姐姐,若想让我一直乖乖听话下去,你就不能对我总是这么坏。”
总是要给点甜头的罢。
这一声过后,江恕又挺直了身躯,二人之间隔开一指之距,看到沈怜青已经开始泛红的耳垂,他的眉眼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我又不是吃人猛兽。”
那是示弱的语气。
沈怜青却是静默不语,她方才激荡的心神已经和缓了许多,此刻陡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与行为,却又是一直顺着江恕的刻意引导而做出反应。
这个人就像是在放风筝,有时会突然间紧绷起来,到了即将断裂的边缘,便又张开五指,闲闲地松一松。
见她只是沉默,江恕慢慢开口,“我原来觉着,我很怕你……”
“我知道。”怜青忽而回身,一只手按在了他的唇上,阻止他继续说话。
江恕略有惊异地看着她,听她说,“我是你的嫂子,你兄长的遗孀。虽然我对你分外严格,但你其实并不害怕我,那只是你本能的敬爱之情罢了。”
“毕竟,”她不动声色道:“我们还是家人。”
周身不断翻涌而过的云海也掠过了江绮那双略有发邪的眼眸,他静静地看着沈怜青,许久,稍稍偏了下头,似有疑惑。
“家人。”他唇齿呢喃着吐出着两个字,“我们?”
“是。”
脚下的景色有变化,怜青心神一凛,“江恕,我们到了。”
这是她当时卖掉牛车的地方,换车的人见过她,虽说过了有小半年的功夫,也并不知道她的姓名,但如果被找到,江砚白自然有无数种法子从此人身上取得有用的信息。
如今唯有先下手为强。
两人轻飘飘落在了镇子外头,分明是时间紧迫,却都没有再进去。
火。
从小镇内部,蔓延起了冲天火光,并伴随着浓郁的魔障之气,将此地化作了炼狱。
她来迟一步——可是这样的迟来,却如此恰到好处。
江砚白不会这样大开杀戒,此时在这镇子中作乱的,是冥山的那群魔族。
怜青半边脸被映着阴沉的火光,眼里也烧着火一样,她向前走了两步,却忽而被江恕揽住了臂膀,并被带着快速后撤。
移步换形的功夫,江恕练得也不差,转瞬之间,江恕便把怜青带到身后密林里一颗巍峨高树之上,两人坐在高高的枝头,凝神看向底下那小镇的门口。
维岳山门显然是看见了那火光,这一行人来得很快,冥山的群魔还没有完全撤去,半空中才将虚虚升起了一口瑰丽奇绝的虚洞,便有把纯白的剑光斜斜劈了过去,将此通道生生地劈碎,断绝了魔物们的退路。
无悲剑,江砚白。
分明是才见过此人,怜青此刻的心中又有些心神不宁,不自觉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生怕惊动到什么。
虽说江砚白忙着跟他人打斗,但若是被他发觉本该在春月宫的宫主出现在此地,恐怕要生出许多的怀疑。
“他要找的人就是你,对不对?”
这一声如幽兰般的细语,激起怜青半边身子有些颤栗。
“你也是他的妻子吗?”
天色已是逐渐幽暗,江恕纯黑的眼眸像是从他的脸上隐去了,说不清眼底是什么情绪,只是凝视着她,“除了他和我的兄长以外,还有别人吗?”
眼见沈怜青只是抿紧了嘴唇沉默不语,他竟又向前逼近些许,半垂着眼睑,语气极轻,“为什么不说话呢,是不能告诉我吗。”
沈怜青拽了下他的袖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回去。”
“好吧。”江恕轻巧着召出佩剑,最后看一眼江砚白狠辣斩杀众魔的身姿,无声无息着升入层云之上。
“等到你复仇以后,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明明白白告诉你。”沈念初的声音被烈风撕扯着有些失真,“但是现在,我不能说。”
虽然看不见江恕此时的模样,但她却直觉这少年必是有些讥讽的表情。
她自然是可以编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但那又何必?反正迟早是要被戳穿的。
她要利用江恕复仇,所仰仗的是自己对他的救命之恩,而非精巧的谎言圈套。
方才那冲天的火光,还不断跃动在自己的眼前。此时回过了神来,一个意识便在怜青的心中缓慢滋生着:这群人,应该是受她的牵连。
虽然尚且不清楚原因,但杏遥村被屠,也应该与她那日的借宿脱不了干系。
冥山,为何要盯上她?
又有谁,在看不见的阴影中操控着这一切。
会是江砚白吗?
怜青忽而闭了闭眼,强压下眼眸中的疲累之色,再睁开时,已又是坚定的眼神。
“我们到了。”
此时才刚入夜,春月宫的人虽少,却自有一番热闹。阿洛他的佩剑已认主,正御剑四处乱飞着,只见他大呼小叫着,不断璇身、高飞,偶有不稳当之处,却不妨碍他花里胡哨着炫耀。
他是,江砚白亲自安排在望河里撑船之人。
辰蕴倒看不出什么兴奋之色,手里掌着那把灵巧的小剑,正在试探此剑的脾性。
怜青的目光微微凝滞在她身上,只瞧见此人面容平和,偶尔抬头好笑着看向阿洛,与他斗两句嘴,看不出什么异常的地方。
而那两个杏遥村的姑娘,竟也顺利融了自己的佩剑,两人手里捧着一把剑诀,两颗毛茸茸的脑袋挨在一起,正认真好学地观看着。
目光将这些人一一扫过,最终,轻飘飘落在了她身旁的江恕身上。
他对她弯了下眼睛。
怜青却倏地发觉了——只要是两人在同一处,江恕的目光,便从来都只在看她,不会移向旁处。
“沈念初!”
冯春瞧见了中堂边缘那两人,一眨眼的功夫便飞身至他们身边,“你跟江恕做什么去了,晚饭也没见着人影。”
她只是随口一问,并且显然注意力不在沈念初的身上,意思意思问过两句,便直冲着江恕而去,“江恕,我瞧着你挑的那把剑却是最邪性的,如何?能顺利收服吗?”
“我已收服。只是,我想让宫主第一个见到我御剑而飞的样子,刚才拉着她去了后山。”江恕微微一笑:“多谢前辈关心。”
他一直没有正式拜师,不算春月宫的弟子,因此只呼唤冯春为前辈。
这一声却多少让冯春觉着不快,她是直言的性子,似笑非笑着看了那对姐弟一眼,“你们两个这么亲密,倒不像姐弟,像——”
像什么,她没说出口,这话毕竟太难听。沈怜青冷冷看了她一眼,“前辈,自重。”
冯春讪讪道:“一时顺口……我可什么都没说呢。”
此时忽而有人横冲直撞着插在了他们几人里头,嚷嚷道:“沈念初你跑哪儿去了。”
阿洛神采飞扬着,竟伸出双手一把将沈怜青举了过去,“快看我带你飞——”
这把剑没带过人,疾飞了四五丈高,却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阵风,眼看沈怜青的身子摇晃着要掉下来,便有道黑色的流光一闪而过。
那人太快了,几乎只有残影。
再定睛看时,原来是江恕把沈怜青半道劫走,他紧握着怜青的手腕,俯在了她的耳边,用仅有两人听得见声音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对你来说,有关夫妻的话题,会冒犯到你。”
江恕从未受过世俗礼法的教育,并不知道当时的那句问话,对女人家而言实则暗含了羞辱。
因此他那时才会这样用纯净的语气,说出叫人难堪的话,
并非故意。
沈怜青不答,江恕忽而轻轻捏了下她的掌心,“不要生气,我再让你用法杖戳着玩好不好?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沈怜青眼中闪过一丝愕然,“你说什么?”
她回身复杂着看了江恕一眼,却只见他眉眼纯净认真,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这只是一个不解世事的少年,他无非是太过聪慧,又太懂得为自己谋划,本来没什么错,不值得她一而再的忌惮、打击。
怜青忽而抬手,摸了摸江恕的头,“我没有生气。”
“你的那句话,确实不妥当,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冒犯我。所以没关系。”
飞得有些太高了,两道身影纠缠着上升,像是要撞碎漫天的星辰。
沈怜青偏头唤他:“江恕。”
“嗯?”
她顿了顿,随后温声问道:“被我从江宅里带出来以后,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她把江恕从那囚牢里带出来,又救回了他的命,随后便自然地把他当成复仇工具。
这么长的时间,居然从来都没想过问问,他自己的心意又是什么。
“我想做什么事情?”
江恕的声音在风中有些不成语句,就像是絮状的云,晃晃悠悠着飘过去,他唔了一声,“我上次做过一个梦……我很想让那梦境成真。”
沈怜青刚想问那是什么梦,然而才说了前半句,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又警惕闭上了嘴。
还能是什么梦?
那天被弄脏的床铺……
才刚升起的那点怜爱之心,此时又全数消散了。
清了清嗓子,怜青说得有些不自在,“下去罢,明日还得去百花鬼城。”
“沈念初,你脸红了。”江恕忽而略略贴近了些许,却是一触即离。
他的唇角高高扬起,轻声呢喃道:“就像是那天,你在我梦里的样子。”
沈念初一阵赫然,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语只堵在嗓子里,只要连声催促叫他下去。
谁说他不解世事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