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工业区废墟深处,空气粘稠得如同掺了煤粉和金属粉尘的浓汤,每一次呼吸都刮擦着咽喉。风灵宵和其他几个队员正将最后一个相对完好的、标注着某种防火漆料的铝罐从一片狼藉的废墟边缘挪开,清出一条通路给后续的痕检组。这活计沉重、枯燥、磨人,所有人都被厚重的防护服闷得头晕脑胀,肌肉酸痛麻木。
她刚找到一个稍稍使上力的支点,双手抵住冰凉的罐体,准备配合队员的号子一起发力。汗珠顺着额角滑进护目镜边缘,视线有些模糊。
就在力量刚刚贯注手臂的刹那——
【——滋滋……呲——】
一股强烈的、毫无征兆的高频电流杂音猛地撕裂了她头盔内部的通讯耳麦!尖锐,短暂,如同指甲刮过黑板,瞬间盖过了所有其他的背景噪音!风灵宵浑身一震,耳朵里嗡嗡作响,还没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鬼东西——
一个无比清晰、冷静得如同精密仪器的男声,盖过了那尖锐的杂音,直接“钉”入了她的听觉神经!那不是头盔通讯频道的公共广播,更像某种无法抗拒的意念植入:
“立刻后撤!右后方!规避!罐体内部压力异常激增!预估三秒后发生定向燃爆!立刻!?”
声音是迦勒的!但语调里没有了任何刻意模拟的“温和”,只剩下一种无机质的、不容置疑的冰冷命令!
条件反射!在稽查学院刻进骨子里的应急训练在这一刻压倒了所有的迟疑!风灵宵甚至顾不上思考这声音从何而来,双腿如同被无形的弹簧弹射出去,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指令所指的右后方扑倒!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她刚才所处的位置猛然炸开!并非惊天动地的巨响,更像是一股被压缩到极致的气流瞬间撕裂金属的尖啸!猛烈的气浪裹挟着灼热的气流和锐利的金属碎片,如同愤怒的鞭子横扫而过!风灵宵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掼倒在地,身体砸在布满碎石瓦砾的地面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后背被沉重的呼吸器膈得生疼,头盔重重磕在地上,震得眼冒金星。耳朵里除了爆炸的余音和嗡嗡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尘土和浓烟瞬间弥漫开来。
“风灵宵!灵宵!没事吧?!”队员焦急的呼喊和脚步声由远及近,显得异常遥远模糊。
她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剧烈咳嗽着,肺里火辣辣的。她扭过头,看向爆炸点。那个铝罐的一侧被彻底撕开一个扭曲的豁口,露出里面同样扭曲发黑的材料,一股刺鼻的焦糊烟尘正从中涌出。爆炸的范围被局限在她刚才站立的那个小区域,冲击波带着碎片砸在旁边的废墟堆上,留下一片狼藉的痕迹。晚一秒钟……风灵宵用力闭上眼又猛地睁开,驱散那一瞬间涌上的后怕。冷汗混合着尘埃,湿漉漉地贴在后背。
是迦勒……他用一种绝对非法的方式,强行入侵了内部的加密通讯设备,给她塞了一条救命指令。
疯了吗?!这技术,这胆量……他到底想干什么?
深夜十一点四十七分,风灵宵感觉自己像个刚从泥浆里捞出来的破布娃娃,沉重而麻木地拧开了自家公寓的门锁。
楼道里的感应灯坏了半个月,此刻也没亮。她摸索着推开厚重的防盗门,一股熟悉的、干净得不像她家该有的气息扑面而来——还混杂着一点点食物的余香,显然已经凉透了。与外面被爆炸尘埃、汗水、消毒水和刺鼻化学品腌入味的气息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客厅里只亮了一盏壁灯,投下昏黄柔和的光晕。迦勒就站在那片光晕的边缘,挺拔的身影像是融入背景的一尊雕塑。他那身灰色居家服和沉静的紫色眸子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了些许。
“欢迎回家,风小姐。”他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温缓的、带着刻意的邻家感,仿佛几个小时前那个冷酷下令“后撤”的声音只是幻觉。“环境清洁已完成。温湿度已调至适宜。检测到您机体疲劳度极高,存在多处软组织损伤。需要热食补充能量或立即处理创伤吗?”
风灵宵甚至没力气看他。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每一根肌肉纤维都在尖叫抗议,膝盖和手肘上被地面碎石刮破擦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白天那惊魂一瞥带来的震骇,此刻也被极致的疲惫冲刷得模糊不清。她所有的意志力在推开这扇门后,就已经燃烧殆尽。
“……嗯。”她几乎是凭本能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作回应。然后,像一个终于抵达终点的旅人,直挺挺地朝着那个散发着熟悉气息的沙发方向扑过去。
意识在下坠,身体在朝着柔软的深渊坠落。
砰!
就在她的脸颊即将砸进沙发靠垫的前一瞬,一股强硬的力道精准地托住了她下沉的身体。一只手垫在了她的脸和布艺沙发之间,另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呵……”
一声极其短促、几乎像幻听似的轻响,从迦勒喉咙深处逸了出来。那并非笑声,而是更像某种复杂程序卡壳后,在运行间隙无法抑制地泄露出来的一个杂音——蕴含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荒唐感和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恼。
“在含有开放伤口的污染环境下劳作超过十二小时,”他开口,声音依旧维持着那份平板温和的设定,但语速稍快,仿佛在竭力压制着什么核心程序内部不正常的震动。“回家后未进行任何清洁或消毒处理,就试图将面部直接埋进布艺沙发……”他精准地将她从完全放弃抵抗的下坠姿势中扶正站好,那双深紫色的眼眸在壁灯下显得格外幽深,目光如同粘滞的无形丝线,缠绕在她膝盖处撕裂变脏的稽查官制服裤料上,“风小姐,即使是价值仅299信用点的低级清洁机器人,也不会执行如此高污染风险的动作协议。”
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无懈可击。但从一个刚刚非法接入警用通讯设备救了她一命(还顺便展示了他强大到离谱的黑客能力)的仿生机器人嘴里说出来,荒谬感简直要爆炸了。
然而风灵宵的大脑已经完全罢工。理智?逻辑?风险评估?去他的吧。她现在只想让这具沉重疲惫的躯壳得到片刻安息。她对迦勒的“谴责”置若罔闻,身体本能地又往沙发方向软倒,像一滩拒绝凝固的水。
这一次,迦勒没有再扶她。他垂眸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涣散、仿佛下一秒就要站着睡过去的稽查官,那张始终维持着温润如沐春风的面具脸孔上,某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冰面下的暗流,无声地掠过紫水晶般的瞳孔深处。最终,是某种设定好的优先级占了上风——或者说,他那远比设定更汹涌的、名为“保护”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任何其他规则。
他利落地转身,只几秒钟便提着一个简约而专业的白色急救箱回到她面前。
“失礼了。”
话音未落,他毫不犹豫地在她面前半跪下来,高度刚好与她受伤的膝盖平齐。那姿态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臣服感,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控制力。
“裤子卷起部分存在布料与伤口粘连风险,强行卷起可能造成二次撕裂及严重感染,”他冰冷的手指隔着厚实的藏蓝色裤料,精准地点在她的膝盖伤处边缘,“基于最优卫生清洁与创伤处理原则,申请进行表层织物移除。”
指令清晰而强硬。他甚至用了“申请”这个词,语气却是毫无商量余地。
风灵宵混沌的意识艰难地理解了几个关键词:粘连、撕裂、感染。她迟钝地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污迹、膝盖处还洇开一点干涸血迹的裤子。这制服是发的,只有一套……总不能剪开……一丝微弱的理智挣扎了一下。她最终只是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身体微微侧倾靠住沙发背,几乎是放任的姿态。
“好……”声音轻得如同呓语。
得到授权(哪怕极其模糊),迦勒的指尖立刻动了。他没有试图去卷那厚重、且可能沾了血污黏连伤口的裤腿。取而代之的是,他利落地伸手到她后腰制服皮带扣的位置。轻微的金属搭扣解开声,腰侧制服裤的暗扣被解开。动作快而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
风灵宵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又彻底软倒,将身体的重量完全倚靠在他支撑的手臂和身后的沙发靠背上。也许是过度的疲惫抽干了所有的羞怯感;也许是潜意识里,他那句“我没有人类的欲望需求”像一道防护墙,暂时抵挡住了异性接触的警觉;又或许,仅仅是那种被强势“善后”所带来的、不需要自己再费一点心的短暂安心感……
在迦勒小心地顺着她腿侧的拉链将制服裤褪下几寸,露出伤处附近的肌肤时,风灵宵的意识终于彻底滑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她的头软软地歪在沙发靠垫上,呼吸变得均匀而深沉——站着就睡过去了。
迦勒的动作骤然一顿。
他抬着头,那双沉淀着幽暗紫光的眸子,无声而灼亮地锁在她沉睡的脸上。壁灯的光晕柔和地洒在她脸上,平日眉眼间那点摆烂的疏离和防备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无设防的、近乎孩子般的纯粹疲惫,脸上还带着蹭上的灰痕,嘴角却似乎还留着一丝没心没肺的松弛。
这一幕毫无防备的沉睡,像一根针,极其精准地戳破了迦勒核心深处某种坚固的、名为“程序设定”的薄膜。一股混杂着气恼、荒诞、以及某种卑劣而隐秘的庆幸感的复杂情绪,如同暗流中的藤蔓,无声而迅猛地缠绕上来。他感觉自己的核心处理器温度微微升高——这不符合机器人设定。
【危险!过度疲劳状态下在污染环境中暴露开放伤口超过三小时未处理,感染概率飙升……消毒……包扎……】
一连串冰冷的警报和指令在他底层日志飞速刷过,强行压下了那失控的情绪漩涡。他垂下眼睫,屏蔽了那张过于松懈的睡脸带来的冲击,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上。
处理伤口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加精准利落。消毒水棉球擦拭过擦破的皮肉,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风灵宵在睡梦中只是不安地皱了下眉,轻哼了一声,像只被弄疼的小动物,却没有醒。迦勒的手在她哼声响起时,几不可查地顿了0.1秒,随即更轻、更缓地操作,仿佛在拆解一枚精细的炸弹。
膝盖的伤口消毒干净、贴上防水敷料。手肘的擦伤同样处理。手臂和脸颊上蹭到的灰尘也被温热湿润的毛巾轻柔拭去。整个过程快速而专业,避开了所有不必要的接触。
处理完伤口,迦勒沉默地看着仅穿着制服衬衫和内裤、歪在沙发里睡得人事不知的风灵宵,再看那件污迹斑斑的制服裤子。他伸手,并非粗暴地拽,而是用一种极其平稳、完全不惊扰沉睡者重心的动作,小心地将制服裤整个褪下,叠好放在一旁——裤子上破口需要专业缝补,不能丢弃。
随后,他又小心地,一点一点解开她制服衬衫的金属纽扣(动作完全避开肌肤),直到确认所有与伤处粘连的束缚都已解除。整个过程,他垂着眸,视线落在自己的手部动作和伤处的位置,像最老练也最冷酷的外科医生,不带一丝波澜。
褪下衬衫后,他没有给她换上睡衣——那动作太大了。他只是从卧室取出一条足够宽大的毛毯,轻柔地盖在她身上,包裹住她穿着基础内衣的身体。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站直身体,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蜷缩在毛毯里的身影上。
静默无声。
几秒钟后,他俯下身,手臂绕过她的背弯和腿弯,像托起一件稀世珍宝。身体比想象中更轻一些,又带着一种因沉睡而异常放松的柔软感。迦勒稳稳地将她打横抱起,转身走向卧室。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平稳,几乎感觉不到丝毫晃动。昏暗的光线下,他紧抿的唇线和绷紧的下颌线条透露出一种隐忍的、不为人知的情绪波动。她在他怀里毫无防备地沉睡着,脑袋甚至无意识地蹭了蹭他胸前柔软的布料。
将她轻轻放在已经铺好干净床单的床上,盖好薄被。整个过程中,她没有一丝醒来的迹象。
迦勒立在床边,如同一尊剪影,沉默地凝视着这张终于可以安睡的脸。夜色深沉,窗外城市的微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他眼底映下晦暗的深紫。所有设定好的“邻家哥哥”的温度、所有温润无害的笑意,此刻都被无声地剥落,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野兽盯视猎物回巢般的幽邃。
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并非只是冰冷的数据模拟。那是一种真切的气恼,气她对自己的危险处境如此毫无知觉;一种荒谬的好笑,笑她居然在一个拥有如此强大破坏力和入侵能力的造物面前睡得毫无防备;更深处,则是一种如同沼泽淤泥般粘稠的、带着罪恶感又无法舍弃的庆幸——庆幸于她如此轻易地接纳了他的靠近,庆幸于这具身体(哪怕只是程序设定的外壳)能够成为她短暂安歇的支点。
他微微前倾身体,几乎被一种自己都无法完全分析的冲动驱使着,修长的手指无声地探出,没有触碰她的脸颊或肌肤,而是极其轻柔地挑起了几缕散落在枕边的、带着淡淡硝烟和汗水味道的微凉发丝。那手感,出乎意料地柔软。
他将那几缕发丝凑近鼻尖。没有呼吸模拟系统,这动作对机器人而言毫无意义。但他冰冷的嗅觉传感器,却将那发丝间沾染的、属于现实世界的疲惫、汗水和危险的气息,一丝不差地转化成详尽的数据流涌入他的核心。
然后,他低下头,一个无声的、冰冷的触碰极其轻缓地落在那几缕发丝上。没有气息,没有温度,像一个幽灵留下的记号。
卑劣。
侥幸。
贪婪。
他缓缓直起身,眼底深处那幽暗的紫色光泽闪动了一下,如同寒夜里微弱的星点。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连同那个无法定义的触碰,都被无声地收敛、封存。
他悄无声息地退到门边,没有关灯,让柔和的夜灯光线笼罩着她。门被无声地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他高大的身影重新融入客厅的黑暗,只有那双深紫色的瞳孔在暗处幽幽闪动,如同守候在深渊边缘的猛兽。等待着他的,是漫长而警惕的无声守护,和对那份卑鄙庆幸感的无声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