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二)

    明澜安排江知雪与云双在一处,空屋舍虽有多间,然此处到底是京城附近官驿,恐有其他官员前来宿下。

    江知雪心中一松,昨日迫不得已,已是羞窘。她不想再这般不清不楚与他同眠。至少在未明双方心意之前,她不愿将就。

    但同时,一股怅然自心底升起,伴随着疑惑:作为朋友,明澜为何将她与云双安排一处,而非沈思安?他并不认同她?

    不待江知雪问出口,明澜先一步道:“时间紧迫,今夜我需再为他诊治一番。”

    “是旧伤复发?可有我能帮上忙的?”想都未想,江知雪脱口而出。

    明澜摇头:“他的旧伤一直未好。”

    又仔细瞧她一眼,言语真诚:“眼下我一人还不至于忙不过来。倒是你,眼底乌青,嘴唇苍白,面容发虚,还是好好休息,可别让我再多照顾一个。”

    此言并非虚言。被他这么一说,江知雪也觉身心倦怠。

    明澜是沈思安故友,可信任之人。

    江知雪从善如流,一番感谢,看人消失在屋舍拐角,才进了屋。

    被热水浸泡,浑身毛孔都散发着舒适的肌肤,疲惫不堪的身体,干净柔软的被褥。江知雪与云双几乎刚沾枕头便入了梦乡。

    明澜加入楼下同那些喝酒、装作客人的同伙的闲聊之中。即使四下再无旁人,他们之间也形如陌生人,寒暄客套、疏离生分。

    若要做到让人相信,总得以假乱真。

    月上中天,客人们陆续离座回屋,明澜开始收拾桌上残羹。

    他几乎是黑着脸,看着桌上一片狼藉,只觉是对他的报复。

    日漏已过二更,周遭寂静。明澜瞧着不再有人过来,关上窗户,吹灭烛火,几步了上楼。

    他脚步极轻,摸索至最角落房间,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未燃烛火,窗户打开只浅淡月光如薄纱飘进来,照不亮这方暗室。沈思安坐在黑暗,融入其中,整个人不自觉流露出孤寂,仿若他生来就该如此,理应如此。

    他抬头望向窗外,并未因门口动静而惊动,似早知明澜会过来。

    “伤未好还这么吹风,你真是不顾自己死活。”明澜径直过去关上窗,关住漫天星斗,随后用火折子引燃桌上蜡烛,坐在他对面。

    直到这时,沈思安才有了动作,微小幅度地转动眼珠,又盯住了桌面那一簇火,没有回应明澜的一番话。

    明澜早就习惯他的做派,没再多说,反正说了也不听。只抬手捉住他放在桌上的胳膊,右手浅浅搭上其手腕脉搏,而后神色一凛,望向他的目光带了严肃:“你又用了内力?”

    虽面上不显,但他体内气息杂乱,宛如找不到出口急头乱窜的飞虫,理也理不出头绪的线球,想必早已痛苦不堪。

    沈思安抬头看他,淡色眼眸中烛火跳动,默认了此事。

    明澜连忙掏出一枚丹药命他服下:“此药只可暂时压制内息,欲让其平稳,还得自己静养调理,近一月莫要再动内力了。”

    沈思安服下药,却仍无什么反应。那副冷淡的面似乎满不在乎,仿佛根本没听他的苦心劝诫。

    明澜怒火“蹭”地一下起来,正要发作,便见他以茶水在桌上写:“那日你未来。”

    如被泼了盆冷水,明澜的火气顿时偃旗息鼓,连丁点火星都不剩:“是我的错,原应是我去接应你。”

    又连忙拿了纸笔墨砚摊在桌上,边研墨边解释道:“我当初先行一步宿在此处,谁知第二日遇上一个怪异女子,穿轻便束衣,像是江湖人。一见面,她就上下打量我两眼,说我暴露了。

    “我心中警铃大作,却也不欲理会,可她纠缠不休,直言我定会武功,非要和我打一架。我百般推辞,她仍死缠烂打,我怕她再这样弄得人尽皆知,万般无奈下,只得答应。本想着不过切磋,应耽搁不了什么时间……”

    明澜絮絮叨叨半天,声音越说越小,最后更是心虚到闭口不言。

    沈思安已料到结果,只问:“她身手如何?”

    “身手了得,招式凌厉,步步杀招。我功夫本就不如你,与她缠斗一天一夜,才窥其极小的破绽险胜。”明澜谈及此事,又不由庆幸:“万幸我做了两手准备,若我久等未归,不靠谱便会代我去。”不靠谱便是方才楼下同他说话的那个带刀壮汉。

    “只是我作为师兄,答应了师父要照顾你,如今你这般,终究是我之过。”

    沈思安摇头,仍执着于那个女侠客:“可知其姓甚名谁,使的什么武器功法?”

    “未告知名姓,使的是一柄仅一指宽的软剑。”

    “流云剑。”白纸黑字,二人神情皆肃穆。

    此剑细软若无骨,锋利可削石,传说以生于极北的千年玄铁打造,御此剑者功夫也必是江湖屈指可数的人物。

    但锻此剑之法早已失传,使此剑之招式功法也于百年前随一叫“惊仇”者一同毁在一场大火中。

    明澜虽不甚善武,能与他相提并论者也是少数。可目前江湖并无会使形似流云剑之武器、又武功高强的女子,那人到底是谁,有何目的,明澜又暴露了什么?

    沈思安看向明澜的眼中不觉含了探究。

    明澜被盯得毛骨悚然,拍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知他的师弟又在打什么主意,连忙扯开话题:“闷葫芦不知去了哪儿,解药暂时应是拿不到了,怕是还得委屈你一段时间。”

    烛芯因长时间未剪,惹得烛火“噼啪”一声,短促地炸开。沈思安复又看着沿烛芯往上、燃得细长的火苗,轻轻点头。他早已习惯这些强加给他的事物,又或者这些事物本就属于他,组成了他。

    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只面具,有别于先前,这只能完整覆盖上半张脸。银制纹路在烛火映照下闪着微光。

    明澜解释:“不靠谱和手下在星涯坡收拾残局时捡到了那半张面具,过了今日,往后要行走在人群中,还需遮掩一番,以防有心之人。”

    如玉般面上的纹路忽隐忽现,几日不见,似乎又往外延伸了些许,弯绕盘旋,诡异可怖。

    明澜见沈思安沉默拿起面具,在手中观摩片刻,往面上覆去,而后抬头朝他看去,似在询问戴着如何。

    这样的姿态,恍如十几年前,沈思安未进宫时,单纯幼稚吵着让自己陪他玩闹的模样。

    明澜的心不由一痛,他承受了太多,失去了太多,被折磨成如今这般浑身伤痛、不再表露任何情感的样子。

    桌面被轻叩响,明澜回过神,就见其用手指着纸张。上面写着:“此处如何竟全是我们的人?”

    明澜站起身,透过纸糊的窗纱朝外看,其下灯火仍亮,是屋檐灯笼发出的光。他声音冷淡起来:“此处是京城官驿,素来是所有官驿中最大最奢华之所。可我到来那日才发现,内里竟是破败不堪,只余一老翁病巍巍地坐在门口。”

    他转头,眼中是不愿藏起的讽刺:“探他脉象,虚弱阻塞,忧思过度,久病不医。我以银针施之,与其闲谈,才得知早在数月前,这里时不时便会出现几波匪徒骚扰,驿官写奏章给上级、报官皆不应,而朝廷也已许久未发过饷银,那几人受不了直接卷铺盖跑了,左不过驿官连个捕快都不如。那老者是这里的烧火翁,几十年有了感情才未离开。

    “我以让其养病为由,让他好好歇着,我来帮衬帮衬。”

    竟是快要乱到京中了吗?沈思安敛眸,面具下看不清他的神情。

    “那三小姐你作何打算?”明澜又坐回原处问他。

    不知怎的,沈思安脑中忽忆起这几日与江知雪相处点滴:洞穴谈话、为她上药、同榻而眠……他沉默良久,才写道:“不作打算。”

    “你要留下她同我们一起?”

    沈思安点头。

    是的,留下。

    既然已经混乱,再单独放了她们出去,一旦被京城那些人发现,只怕会有性命之虞。若她们心生胆怯,道出他并未身死或未成废人的实情,又会徒生许多麻烦。倒不如留在身边监视看管。

    明澜看他半晌,也未从他戴了面具的脸上看出什么别的心思,只好败下阵来:“罢了,你总有你的道理。夜已深了,明日还要赶路,早些休息吧。”

    说着,便欲站起身往外走。

    沈思安一把拽住他衣袖,又写:“打探刘择良。”

    明澜本想激他几句,但见他拽着衣袖看向自己的模样,像极了幼时,心中一软,临到嘴边的刺言刺语变了个调,只剩一个干涩的“好”字。

    起身送走明澜,沈思安回到桌边,将桌上写有字迹的纸张放到燃了一半的蜡烛上。火光倏然变烈,照得屋内一片亮堂堂。

    直至火苗舔舐指尖,他才松手,任其往下飘落,在空中便变成灰烬,熄了火光,向地面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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