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元年,崇光新帝即位。
对内册封群臣,颁布新政,对外减免赋税,大赦天下。
祥和平静的朝堂之下,暗潮涌动,风谲云诡。
远离京都千里之外的儋州,山清水秀,物华天宝,人杰辈出之地,孕育多少钟灵毓秀。
孟府门前,是备好的车马。
孟昱哽咽:“祖母,保重身体。”
孟家老祖轻轻拍了拍孟昱肩臂:“此去京都,路途遥远,物资定要备齐,检查清楚。”
旁边老妪回复:“是,老夫人,一切准备妥当,再晚些,恐耽误了小姐出行时辰。”
“昭昭,在京都行事,需小心谨慎,那里,比不得儋州,但,我孟家儿女,自有气血风骨。”
嘱咐过后,孟家老祖转过身,闭上眼睛,深深叹一口气,轻声低语:“走吧!都走吧!”
孟昱仰头看了看偌大孟府匾额,古旧掉漆,不由眼眸发涩,欠身向祖母行安,“祖母,昭昭走了,在京都安顿好,便回来看望祖母。”
孟家老祖轻轻点头。
一刹那间,孟昱展开双臂,往前紧紧拥住祖母。
车辙经过巷道,远离孟府,向城郊驶去。
婢女秋实放下帷幔,低眉说道:“不知京都生活样貌如何?大都市,肯定比儋州繁华。”
孟昱放下手中的毛笔,笑说:“那是当然,儋州自是比不过,可儋州有儋州的山水样貌,风情人意,都是不一样的烟火。”
“小姐好文采。”秋实望向台面展开的书页,空白一片,咂咂嘴,急忙要收回说出的赞溢之词。
孟昱摇摇头,关上册子,漏出封面:昭著。
“你啊……小嘴巴甜,我们此行京都,路途遥远,途经大昭国各地,约莫会见着不同风土人情,遇到新鲜有趣事,想着记录下来。”她敛容,神色一顿,转过话茬:“这次,爹刚刚上任大理寺卿,便如此急着招我回京,定是有要事相商。”
秋实咂咂嘴:“这才走了半日路程,估摸着天快黑了,到达京都,也要好些时日呢!”
“嗯……山高路远,长途漫漫不可测,换了服饰,记住,出门,身份是自己给的。”
换装后,马车里坐着两个方方正正的青年。
尤其正中位置的人儿,清清莹莹,相貌清俊秀丽之美,翩翩皎皎,身形玉树临风之姿。
秋实感叹:“太美了,太俊了。”
孟昱轻轻弹她脑门,挑了挑眉梢:“我这身份,上京赶考的书生,不正合适!”
秋实兴喜:“那我就是小书童,孟公子。”
她打开地理图籍说道:“公子,我们快到牛角坡和□□.|塘了。”
“嗯……!牛角坡、□□.|塘,这些地名,取得怪有意思的。”
孟昱接过地理图籍,用纤纤细手着重指向牛角坡地势。
牛角坡,顾名思义,两座山峰顶端形如弯弯的牛角得名。
虽只是两座山峰,范围却是广阔,两座山峰连接处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故此定居不少人家户。
马车里传来秋实的嘱咐:“阿旺,抓紧赶路,入夜了,找家客栈或者人家户住下来。”
“知道了,秋实……那小姐,坐稳当了。”
马夫阿旺扬鞭驱使马驹快跑。
“叫什么小姐,现在是孟公子。还有,记住我是书童身份。”
秋实掀开帷幔,好让阿旺看清着装打扮。
阿旺回眸看了一眼,吧唧了下嘴吧:“是……小……噢!孟……公子。”
秋实高声提醒:“驾车看路!!!!!!”
反应过来的阿旺紧扯缰绳,看向路前方,轻轻回了句:“真好看……吁……好,我看路。”
马蹄飞踏,尘土高扬,整辆马车停了下来。
前方出现岔路口,向右路径雾霭沉沉,氤氲叆叇,仿佛通向幽冥诡途,路标□□.|塘,标识处有个白衣飘飘身影,袖口手指向幽深的小路。
而向左路径平坦大路,标识牛角坡。
三人诧异看向路口。
阿旺拿不定主意,询问:“公子……我们选左还是选右?”
紧攥着手里的路书,借着秋实提着灯笼的煌煌烛光下,孟昱毫不犹豫伸手指向左侧。
“这还用想吗?康庄大路不走,去走羊肠小道,还是阴森无比、凉意嗖嗖的怪路,那白衣路标,也太瘆人了!我们走左边。”
马车一行向左而去。
“呜呜呜……”
忽然,前方平坦大路传来器乐奏鸣声混合嚎啕哭声,接着,现出一行穿着白孝衫人来,有人扛着引魂幡,有人杵着哭丧棒,其余孝子弯腰哭丧。
再后面,庄稼汉大小伙抬着灵柩,灵柩后头跟着拿铁锹、香纸、供品、扎纸人的殡葬办事村民。
掀开帷幔,孟昱见此场景,立马命令阿旺扯动马车缰绳,退在路的一侧,让送葬队伍过去。
秋实感叹:“岁月如梭,逝者安息,生者坚强。”
“还挺书生意气!”阿旺驾车赶路。
秋实撇嘴:“我小小书童,肚腹里还是有那么些墨水的。”
远去的锣鼓声若隐若无,孟昱抬眸看了看皎洁的圆月,略一迟疑,眼底闪过一抹困惑,轻声道:“送葬时间不太对。”
秋实恍然:“确实如此,儋州基本上都是凌晨送葬,没见过入夜送葬的!”
孟昱警觉说道:“进入牛角坡,万分小心。”
三人一行,很快驾车赶到村落人家户,阿旺去寻可接客的村户。
等待时间,孟昱下车,四周张望回顾。
一、二、三、四、五、六,六户人家门楣挂着丧葬白帘。
再往前走两步,一名老汉脸色忧心忡忡的拿着同样的丧葬白帘,准备挂在门楣。
他身后的妇人哭哭啼啼掩泣,掌心紧紧团着白帘末端,不肯让老汉将其挂好。
“你哭有个屁用,我也没法儿,妇人做派,六儿去了,是为我们好,为整个村子好。”
“他可是我辛苦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十指连心,活生生要在我们面前没了,我这个当娘的,能不钻心疼,我不要六儿当什么座下童子,我只要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安稳过日子。”
妇人当即捂住心口昏死过去。
“诶……!孩他娘。”
老汉摔掉送葬白帘,欲扶住妇人。
孟昱听得七七八八,就势接住妇人,拇指用尽气力按向妇人人中。
怀里的妇人微微眯眼,苏醒过来,孟昱这才将妇人交还老汉。
屋里,老汉、妇人将体己的忧心事告与孟昱。
近些年来,牛角坡附近一带干旱成灾,靠庄稼过日子的农夫自然忧心忡忡,一家人的生计全都倚靠如此,断了水,自然没了活路。
一年前,传闻有仙人临泽□□.|塘,每年向仙人供奉七对未经人事的童男童女,仙人便会指路,仙泽雨露倾临人间,可庇佑村民秋收丰硕。
而这童子童女供奉规格各不一样。
春夏交际,接连七日,每日入夜棺材送葬童男进入□□.|塘修缮的石庙供奉,同时,用花轿迎接童女入石庙供奉。
供奉完毕,会发现这十四名供奉的童男童女皮干骨廋,变成干柴朽木一般,只剩个骷髅架子,尤其是眼睛处那两大窟窿,直盯盯着,望着,不瞑目。
传闻,这是仙人施法,童男童女驾鹤西去,收作仙人座下弟子,学习仙家法术。
昔岁,有的村落送去童男童女供奉仙人后,第二日水势漫延干旱的田地,农田得以滋润,茁壮生长,秋季稻粟硕果累累。
如今,轮到牛角坡供奉童子,□□.|塘供奉童女,抽签到牛角坡牛三老汉与其妇人的儿子牛小六作为童男被供奉在石庙里。
适才,牛老三才会将送葬白帘挂在门前,妇人有心无力,阻挡不了,只能哭泣落泪,伤心欲绝。
榻上,妇人脸色苍白靠着枕头,瘦小身材的牛小六神色黯淡,轻轻拍着娘亲的手背,低声:“没事,娘,我走后,都会好起来的,小弟小妹还要你们照顾,我……长大了。”他看向简陋木榻,三五个咿呀学语的孩童闭眼熟睡。
孟昱蹙眉:“近些年来干旱成灾,有人向朝廷上报灾情吗?”
牛老三咂咂干瘪的嘴:“新帝登基,赦免赋税,我们这肩上的担子,稍微缓缓,可不敢有所奢望。”
窗外凉风习习,屋内燥热闷闷,再抬头时,孟昱眼里被酸意灌满。
她撇嘴站起来看向门外院落停放的棺材,嘴角一撇,睥睨那黑漆的木头:“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作怪!”故作轻松:“明天,我替小六兄担此一遭,看那石庙里作祟的是仙人还是畜牲!”
“使不得,孟小兄弟,你刚刚的救母之恩,小六都没多少时间,难以为报,现如今又是这番救命之恩……”
牛小六听得孟昱决心,砰咚一声双膝下跪。
“小六兄,快请起!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
“跪得,怎么跪不得!”牛老三一旁附和。
孟昱急将牛小六扶起,拿起桌上的白玉瓷瓶,啵唧一声打开盖子,用手掌轻轻扇向瓶口,一股淡淡幽香扑鼻而来,头脑忽而有些发晕。
她将塞子盖住,把瓷瓶放在掌心,挑眉说:“这就是石庙提供的散心丸!”转头直视牛小六:“你舍得,我可舍不得。我们都是大昭国的百姓,要死,也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去,那突如其来灌溉的水势也是疑点。”
病榻上妇人垂死惊坐起,满眼放光:“孟大恩人,莫非……你想着法子了!”
孟昱轻轻点头。
这时,阿旺和秋实寻到孟昱面前,两人对于孟昱提出帮助牛角坡弄清仙人指路作祟事件,又吃又惊,犹豫不决,试图劝阻,却不得章法嘴角,只能暗暗决心帮助主子。
第二日入夜前,孟昱吃好喝饱,往脸上涂了些胭脂白粉,将脸色装扮的惨白惨白,活脱脱刚刚逝去的人来,有些余温,没了生气。
桌上是打开空瓶的白瓷瓶横七竖八躺着。
村里送葬队伍如约而至,裹身棺材里的孟昱感受到棺材抬起时上下晃荡,听得周边传来吹吹打打的唢呐,还有牛老三和妇人剧烈的哭丧声,尤其是秋实惨烈的嚎叫。
这!!!
又不是真死了!!!
秋实,至于这样吗!!!
“你是牛老三家的亲戚,牛角坡怎么没见过你?”
另一穿白孝衫的孝子哭丧脸看着秋实。
“远房亲戚,送……送表哥最后一程……呜呜呜哇哇!”
又是一阵哭嚎。
棺材里的孟昱蹙眉,估摸着时辰,阿旺应该驾车赶到县府衙门,报官把衙役官差叫来了。
吹吹打打的送葬奏乐与喜气洋洋的送亲乐器碰撞,一阵天旋地转。
外面发生什么不得而知,孟昱整个身子往前一顶,棺材暗格触碰打开,一个滋溜,从头到脚滋溜进入另一个地方。
眼皮是从黑暗渐渐过渡到红晕。
整个身子冲击撞进怀抱里。
等等!
孟昱猛然睁开眼皮,大红喜色,原来是被撞入童女的花轿里了。
等等!
身下的人还有温度、呼吸。
只一瞬,身下人止了呼吸。
孟昱赶紧屏住气息,佯装死人,刚吃了散心丸,童女穴位兴许还没被完全封住,没死透,自己这个“童男”应该也没“死透”。
一想到坐在死人的怀里,孟昱除了哀痛忧伤,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