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更阑人静。
戏台上,纯骅脖颈带着盔甲护具,举着长枪挥舞,仿佛昨夜栩栩如生的穆成飞,一枪挫在台面,露出空洞,忽然,整个人倾倒在台面,迅速举高地面的木偶人,那木偶人转瞬切割两半,头颅滚落台面,身子就地横躺,接着,高挂的灯笼熄灭,脸子砸在木偶人身上发出啪嗒落地的声音,紧接着,现出诡影幢幢,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步伐,往台下走去,然后,消失殆尽。
霎时,灯笼照明,官兵衙役正押着穆堂香穆雷穆铃守在台下观看。
孟昱请来了淮阴客栈老板殷三娘,一同观看唱戏。
过了半晌,台下看戏人停滞的目光,涌出不解与诧异。
地方官拍手叫好:“好生厉害,还原案发现场,精妙绝伦。”
戏台上,纯骅掀开眼皮,“主子,你看……我这可以起身离开了吧,毕竟被害人是那木偶。”
韩曜挑眉,点了点头应允,纯骅小心翼翼,尽量不触碰台上的道具。
众人从后台青石阶走上戏台,戴着脸子的木偶身首异处,尤其是那张脸子,满脸横肉,挣得圆溜溜的眼珠着实骇人,惊得秋实躲在孟昱的身后,闭紧双眼,不敢去看那场景。
韩曜走了几步,来到被长枪挫出的洞口,伸腿踩着地砖,往后拉踩,产生咯吱声响,地砖移开缝隙,木偶头颅陷落暗格,就此消失。
就此,在场看客无不惊异此等杀人手段,眼底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似乎在确认刚刚发生的一切。
孟昱微微抬眸,走到戏台最前面,伸出纤纤细手,指向戏台下方,目光一顿,开口道:“昨夜,溢香堂老板穆堂香就在那处,与我们一同观看这场杀人表演,而她,才是这场戏曲凶杀案的最终凶手。”
戴着枷锁脚铐的穆雷眸中烟波翻滚,盛着茫然无措,哆嗦着双手,低声:“这……怎么可能?穆成飞不是我杀的吗?怎会变成这位姑娘!”
猛地,孟昱睫毛一颤,深呼口气,转身,目光一一掠过众人,“在场的,全不无辜,皆参与了穆成飞的谋杀。”
她走到穆雷与穆铃之间,继续说道:“你们,布下机关,准备了结穆成飞性命,可,普通的丝线怎么可能让人一命呜呼,就连区区求救声,都来不及呼唤。所以,你们想杀他,可是却杀不死。这时,有人帮你们一把,加重机关布置,而这个人,就是穆堂香。”
台上众人目光投向穆堂香,孟昱继续开口:“穆堂香在戏班穆雷穆铃的机关布置之下,给普通丝线加固力量,覆盖了一层金银丝,这种金银丝无坚不摧,尤其是高速运转之下,人头被利落切割下来,以至于受害人无从反应,当场毙命。至于头颅瞬间消失不见,只能是当时还在台上的穆成筠踩动机关,造成诡影杀人,取走头颅的邪说,瞒混案件。那时,我与穆堂香正正站立戏台之下,肩头有东西拂过,想必是那时穆堂香收走金银丝,交接殷三娘,藏匿于袖口产生的动静。”
顿了顿,孟昱走到殷三娘旁边,眉头渐渐攒起,嘴角勾出一抹淡笑:“诡市杀人计划,只完成了一半,昨夜,人群中传出诡影杀人,人心惶惶,全都逃命要紧,自顾不暇,现场一片骚乱,人头攒动,稍有不慎,便会造成人潮拥挤踩踏事件,到那时,只会有更多无辜的生民遇害。可是,在官民有序地疏导下,百姓依次退场,安全出了诡市,你们的计划没有得逞,才会派人夜间刺杀警告于我。而能聚集如此多人群,多亏了殷三娘的极力宣扬,鼓动外乡游客和当地民众汇聚于诡市戏台。”
“你没有证据,可不要糊口喷人,瞎编乱造,诬陷我们。”穆成筠变了脸色,手往腰间摸去。
“孟小姐可没有胡诌八扯,你的身上便留有证据。”纯骅一个向前,双手拔开穆成筠上身衣服,紧实的胸口处有个紫红掌印,他补充道:“这是我们公子的霹雳掌,昨夜你偷袭孟小姐,被我们公子逮了个正着,一掌击退。”
“你……”被戳穿事实的穆成筠恼羞成怒,抽出腰间暗器,往孟昱方向投掷。
正当暗器投掷过来的瞬间,孟昱一个偏头,手腕处被人紧紧牵着带去其他方向,等反应过来时,那暗器插入圆柱中,发出噔楞回响。
“拿下要犯。”地方官一声令下,其余官差持着佩剑压在穆成筠肩头,让其不能动弹分毫,只一厘,便会取了性命。
地方官连忙走到韩曜身边,看向落在他怀里的孟昱,战战兢兢:“韩通政,孟小姐,你们吓着没,我这就请来大夫瞧瞧?”他抬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脸色忧虑,一位是新上任大理寺卿的掌上明珠,另一位是中央官居要职的通政使,哪个若是在他管辖地带出了事,他这乌纱帽是不想要了。
孟昱连忙出了韩曜怀抱,半垂着眸,摇摇头,轻声说道:“无妨,并无大碍。”
一瞬,穆堂香眼尾勾挑,笑容微妙又诡异,睨视一圈,浮现轻狂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死了,活该。可惜了,机关算尽,嫋姐的仇,终究没能完成。”
她眼里只剩悲伤与孑孓,脖子一横,朝着架在颈项闪闪发光的刃口摸去,瞬间,血浸染利刃,沿着倾斜方向往下蔓延,穆堂香闭眼,倒在满是脸子的戏台。
“阿香……”
“堂香……”
“穆堂香……”
不舍,惋惜的声音呼唤,都救不回赴死人的决心。
其余官差收刀,控制住穆成筠和殷三娘。
地牢里,殷三娘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
苗疆附近众多村寨里,有相差一轮岁数的两姐妹,他们的亲人,皆在二十年岁发病早逝,这么一天还是到来了,姐姐开始病发,手脚不勤,终日被困于塌上,妹妹只能上山采药挣钱。
有一日,山间乌云密布,妹妹早早归家,听得房间里传来吱吱呀呀的木板响声,她透过门缝,偷偷看去,有一个魁梧壮汉正伏在阿姐身上喘息不停。
妹妹急了,推开门跑进去,大声质问:“你在对我阿姐做些什么?!”
壮汉转过头来,愣住了:“我在……在照顾你的阿姐。”匆匆道:“你先出去,以后,你阿姐由我来照顾。”
这壮汉阿香认识,在戏班里打杂的下手。
阿香不懂男女之事,只是看着塌上的阿姐泪流满面,便拧眉生气,抄起屋里的凳子朝男子扔去,“滚,我姐姐在伤心,你没有在照顾她。”
壮汉抬手,轻而易举接了抡过来的凳子,直接赤身裸体出了被褥,下榻穿着外衣出门。
屋里,传来阿香和阿嫋弱弱的哭泣声。
家里开不了锅,阿香还要上山采药带到集市换银钱,临出门前给木窗封死,再给门院加了把锁,便出门进山采药。
哪知,傍晚回家时,从院子里走出干瘪老汉,阿香认得,这是村头死了妻子的老张头,儿子媳妇进城生活后,他一人在村里种田种地。
只见那老汉系紧裤腰带,哆嗦两下腿后,踉踉跄跄往村头走去。
阿香急了,跑去死死咬住老张头胳膊,老张头一个甩手,将阿香掀翻在地,嘴里嘟嚷:“那可是老子花了钱的,滚一边去。”
地上的阿香拿起石子狠狠丢向老张头,可奈何气力小,石子打了个圈就地落下。
紧接着,壮汉从阿香家院子里走出,手里数着一串铜钱,咂嘴道:“今天也才五个,赶明多介绍些人来。”
“你对我阿姐做了些什么?”阿香刷地站起身,嘴角颤着,眼眶通红,眸中的刀刃下一刻便会蹦出砍向壮汉。
壮汉嬉笑:“没什么,就多叫来村里的几个人,一起照顾病秧子。”
阿香咬着后槽牙,特意挑了一块大石头,吃力地搬起砸向壮汉,壮汉一个抬脚,石子滚落压住阿香,引得阿香吃疼不能动弹,只能无声看着离去的壮汉。
这样的日子,不知经历的几个,没多久,塌上的嫋姐死了,死时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一处肌肤是好的。
屋子里,传来阿香呜呜的嚎哭声,再后来,那座院子灰尘蛛网遍布,没人知晓,阿香去哪儿了,兴许,在某个早晨,上山采药掉落山崖,没了性命。
殷三娘讲述完这个故事,泪水无声地漫过泛红的眼尾,破碎的呜咽从喉间溢出,“再后来,村里的人都搬到城里,安家立业,只有那个小女孩和她的阿姐,被人遗忘。”
孟昱仰头,逼退眼眶的热意,然而整片水雾迷糊的眸子,睫毛已湿漉漉捻成小簇,她哑然:“穆堂香,就是故事中的妹妹阿香,那壮汉,便是穆成飞?!”
地牢里,殷三娘抬头看着狭小的天窗,脸上勉强挤出个笑容:“真希望,阿香和她的嫋姐,下一辈子,能投胎个好人家,有个好去处,不再被人肆意欺辱。”
良久,孟昱看向殷三娘沉思,张嘴开口,言辞堵在喉咙,发不出声来,便转身出了牢房,回往住处,一路上,孟昱只顾低头往前走,每呼吸一下,心口跳动变得急促而沉重,抬头仰望,这天,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