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岑桉不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大学时候宿舍夜谈,一姑娘兴致勃勃地关了灯,大家伙围成一圈讲什么志怪异谈。

    结果隔壁来敲门借空调遥控器的时候,几人尖叫着弹跳起来抱成一团,屋外的也被吓到了,半晌没声。

    那阵带着哭腔的尖叫穿云裂石,胆大的寝室直接探出头来打探消息。

    几经好事者添油加醋,这事儿后来沦为了她们整一楼层的笑谈。

    六月的天隐隐闷热,岑桉后颈上直冒冷汗。

    她本是犯了懒劲儿,没理会窗台上厚厚的灰土,自然也没开窗通风。眼下她无比感谢自己一时的懒惰,无论门外是个什么东西,关紧锁牢的窗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她把屋里的器具扫了个遍,没找到锋利的刀具,也没看到趁手的棍棒,只能在门口横一行李箱当作路障,一手攥紧随身带着的防狼喷雾。

    “谁啊?”她出口的声音又紧又急,在破音的边缘徘徊。

    门外也不应答,自顾自地敲着门。

    ——咚、咚、咚。

    十数下之后,像是终于失了耐心,敲门声戛然而止,门把手上下扑腾了两下,刺耳的金属声一下一下膈得人心里发麻。

    反锁的屋门是岑桉的最后一道保障。

    岑桉咽了口唾沫,单手揣兜准备拨打报警电话,手机却毫无征兆地灭了屏。

    不、会、吧。

    没电了??

    怎么这么会挑时候啊!

    钥匙相撞的脆响,锁芯转动的动静,二者加起来都没有岑桉现在的心跳声大。

    门,开了。

    进来的却是个熟悉的人影:“怎么有人?就你一个,男娃娃呢?”婶子在围裙上抹了把手背的油渍,“饭早做好了,来吃不?”

    悬着的心啪嗒一声落到了实处。

    原来是人啊。

    是人就好,是人就好。

    岑桉顾不上自己一退再退的底线,满脑子的恐怖剧情也如潮水退去。

    她刚松一口气,冷静下来后忽地想起另一件不对劲的事情:“您哪来的钥匙?”

    婶子憨笑了下,一张口却是和村长如出一辙的鸟语,跟语言体统卡壳转换失败似的。

    岑桉听得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问,就见她一抬手关掉了屋里的灯。

    四下昏暗,外头的路灯成了唯一的光源,透过窗照了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拖得很长。

    岑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再次扣紧防狼喷雾的瓶身,抬眼却对上婶子直勾勾的目光。

    那一双乌黑的眼深不见底,倒映着晦暗的灯光,光影渐渐晕开,一圈一圈荡漾成湍急的漩涡,引诱着迷路的灵魂深入其中。

    光渐渐模糊了。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离她而去。

    意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控,从身体中剥离出来,缓慢地飘到了上空。

    岑桉最后能感知到的,只有重若千钧的眼皮,和无力握紧的手指,脑海深处似乎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名字。

    她,叫什么来着?

    她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失去了答案,前不见来路,后不见归途。

    “安息吧。”

    在轻浅的叹息声中,一铝制瓶子哐当落地,咕噜咕噜滚出去很远。

    *

    “姐?”

    “老姐?”

    “岑桉!”

    ——是谁在叫她?

    金属瓶滚动的摩擦声还回响在耳畔,岑桉迷迷糊糊地醒过神,一睁眼就是程杉那张大脸:“你终于醒了。头一回见比我睡得还沉的人,怎么叫都叫不醒,我还以为你热中暑了,吓我一跳。”

    他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岑桉还有点茫然,仿佛仍在梦里:“这是哪儿?”

    “姐你睡傻了?”程杉大惊失色,上手摇晃她,“你不是出来工作的吗,给什么单主拍照,咱们都快到了,你咋了啊,是不是做噩梦了,不会中暑了吧?”

    他凑上来就要试她额头的温度,岑桉下意识躲了一下:“我没事。”

    是噩梦吗?

    她环视四周,确实是高铁车厢,不远处走道上躺着瓶罐装可乐,正一口一口往外吐着棕色液体。

    程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熊孩子弄洒的,大人没看住。”

    岑桉按了按太阳穴,头还昏昏沉沉的:“那可乐罐刚才滚了吗?”

    “啥?”程杉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还是乖乖答道,“滚了吧,从前座一路滚到这儿的。”

    好像一切都能解释得通,滚动的金属声也有迹可循。

    她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16:32,没信号,也没有新消息,和单主的沟通停留在一句“下午见”。

    ——今天下午恐怕是见不到了。

    岑桉没由来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清点了一应俱全的摄影设备,又确认好防狼喷雾的位置,岑桉瞄了一眼手机100%的电量,心底安稳了不少。

    高铁缓缓进站,程杉再三询问她有没有不舒服,得到否定答复后,大包大揽地接过了岑桉的行李箱,又一前一后地背上了两个人的背包,像耍杂技一样单人操控三个行李箱——虽然其中有两个原本就是他自己的。

    “我真没事。”岑桉无奈。

    她还想再争取一下自己拿行李的机会,手机就连续震了两声。

    【曙】:我到啦

    【曙】:[位置]利佳超市(临歧镇墟沟路店)

    咦?

    岑桉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感受,像是闻着味道找方向的狗忽然迷了路。

    虽然朦朦胧胧中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但她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更多细节,也许确是做了个格外真实的噩梦,真实到她误以为自己重生了。

    果然,穿越什么的,只是小说里的内容。

    她长吁一口气,搜了下导航,切回界面给单主回复。

    【山今(接单中)】:好嘞,五点一定准时到!

    *

    16:45分,利佳超市。

    荀小妹反复看了几遍那头的回信,这才放下心来,把手机递还给对面的男人:“谢谢你,大哥哥。”

    男人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顶,又垂手作罢,拿了两盒包装鲜艳的冰激凌结账,拆开后分了荀小妹一盒:“帮我分担一盒吧?拆开就退不了了。”

    夏至已过,蝉鸣此起彼伏,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超市前的台阶上,中间隔了一段距离,日光透过树荫的叶隙,印在两人的脸上。

    岑桉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小女孩穿着件皱皱巴巴的红黑格子短袖,举着冰激凌小口小口抿着,底部化成的液体就用包装盒接着,丝毫不舍得浪费。

    男人身材高挑,两条长腿无处安放,委委屈屈地在台阶前交叠蜷起。他穿着件松垮垮的白衬衫,正叼着根木棍出神,一双眼明澈得像江河,只是此刻江面无风江水静。

    “这哥们,有点帅啊。”程杉用胳膊肘捣了下岑桉,“他是你那单主吗?”

    那男人确实吸睛,但岑桉的目光几乎要黏在小女孩身上了。

    顾不得什么单主不单主,岑桉像走马灯似的把最近经历的事、见过的脸都过了一遍,脑袋都快想破了,才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面善的小女孩她好像只见过一次。

    ——还是在噩梦里见的。

    这下好了,也不是什么闻味迷路的小狗了,她现在就像站在岔路口,前头不是狗窝而是屠宰场。

    “你说,”岑桉的声音颤颤巍巍,“提前报警算报假警吗?”

    程杉:?

    他顶着脑门上快要实质化的问号,上下打量着认识了十多年的表姐:“我现在就挺想报警的。”

    岑桉欲哭无泪。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没法解释,直接百度了这个问题,得到否定答复后,干脆利落地拨了110。

    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程杉全程目睹,目瞪口呆。

    但很快,更让他三观崩塌的事情发生了。

    在岑桉手指触到确认拨号的一瞬间,手机屏幕蓦地暗了下来,像块板砖一样,硬邦邦地躺在她手中,大约得有一分钟才重新亮起。

    岑桉不信邪,又试了一次,手机也一式一样地给她重演了一遍什么叫原地装死。

    顶着九十多的电量,她真不知道它是怎么好意思灭屏的。

    “姐、姐、姐,”程杉磕巴起来,“见、见鬼了啊??”

    “也、也不能吧,”岑桉被他传染了,“说、说不定是什么磁场影响,要相信科学……吧?”

    她自己都信不下去。

    但也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吧。

    岑桉换着花样往外打电话,从妈妈到小姨再到朋友,程杉有样学样,但无一例外都是黑屏,社交平台更是连消息都发不出去,黑色方块字旁边的红色圆圈像是在嘲笑他们做的无用功。

    可是没道理啊。

    单主能给她发消息,她为什么会发不出去?

    有一瞬灵光从岑桉脑海里闪过。

    “打扰一下,”是个温和的男声,“需要帮助吗?”

    岑桉循声抬头,正对上那两汪江河,恍如春风拂过江面,江水汩汩而流。

    她晃了下神,很快就在生存问题的督促下静了心:“请问你是‘曙’吗?”

    “姐姐你是‘山今’?”

    仍坐在台阶上的小女孩忽然弹起。

    她三步并作两步,没几下就来到岑桉身前,有些拘谨地捏住衣角:“是我约你来的。”

    岑桉向来喜欢客妹【注】,更不必说是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但这种梦中人成真的感觉实在让她心悸。

    梦里婶子管女孩叫小妹,她看上去确实瘦瘦小小的,两个短短的羊角辫乖巧地贴在衣领两侧,手指小心翼翼地揪着衣上的褶皱,试图让衣服看起来平整些。

    虽然见到噩梦里的熟人很离奇,但岑桉有个大胆的想法想要一试。

    “不好意思,小妹妹,”岑桉蹲下来,“我能不能借一下你的手机?就当着你的面用,或者你帮我操作,就打一个电话。”

    小女孩犹豫了下,还是男人把话头接了过去:“用我的吧,你直接打就好。”

    这回轮到岑桉犹豫了。

    如果荀小妹是约她来此的单主,那这部手机就有联系人的能力,虽然这本该是一部手机的基本用途,但她和程杉的手机显然已经不务正业了。

    岑桉原本想借荀小妹的手机报警,再不济能联系到朋友曲线救国也行,但要是换成另一个人的手机……

    “小妹用的也是我的手机,”他简直像是住在岑桉心里的蛔虫,“我和她认识,也是这个村子的,不是什么坏人,你放心用。”

    “好人啊哥,”程杉感动得泪眼汪汪,“没想到这年头当好人也得自证了,哥你看想吃点什么,随便拿,我请!”

    吃吃吃,就知道吃。

    都这个时候了,不知道他哪来的心情嘴贫。

    岑桉不露声色地踹了他一脚,面上却是笑得感激:“那就太感谢了。”

    然而事情发展并不像岑桉想象中的顺利。

    那男人的手机能够给她发消息,却在她试图联系家人朋友还有警察叔叔时罢工。看着再度黑屏装死的手机,岑桉气不打一处来,焦躁地咬了咬手指。

    一根冰棍适时出现在她眼前。

    “姐姐你吃。”荀小妹脸蛋涨红,“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岑桉很难说半句责怪。

    接单摄影本来就是她的工作,谁也预想不到会发生这种奇怪的事情。更何况她现在还搞不清楚状况,既不知噩梦真假,也不知荀小妹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不远处,程杉倒是心大,在男人的指导下用湿巾擦起了行李箱。一路拖着箱子走到这里,轮子脏得不像话,箱底也溅上了不少污泥。

    岑桉也不指望弟弟能帮上什么,毕竟她连报警的原因都没法跟他说清楚,她只能自己闷着头硬想。甜丝丝的冰棍暂时缓解了她的烦闷,岑桉谢过荀小妹后,盘腿坐在台阶上,开始从头捋起。

    如果那不止是一场噩梦,而是真实存在的记忆,那她为什么有重来的机会?重来之后的进程又为何和上次不同?

    如果她是被刻意引来,那荀小妹、又或者说是整个荀家村,是在图谋什么呢?

    最重要的是,电话为什么会打不出去?

    荀小妹能通过这部手机给远在外省的她发消息,她怎么就连个人都联系不上?

    明明上回她还接到了程杉的电话,还有一条陌生短信。

    ——对了,那条短信。

    岑桉噌一下站了起来。

    她起势过猛,自己把自己绊了一下。失去平衡的瞬间,岑桉脑袋里最先想到的居然是某女子摔倒被雪糕扎入喉咙的新闻,她两手慌忙拽出口中含着的冰棍,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往地上倒去。

    倏然间,仿佛有一阵风卷席着清冽的雪扑鼻而来,一只有力的手稳稳地托在了她的后腰。

    岑桉刚刚站稳脚跟,还没缓过神,那只手便克制地收了回去。

    唯有腰间的余温证明了方才并非她的幻觉,那点暖意和冻手的冰棍形成了鲜明对比。

    “抱歉,冒犯了。”男人别过脸去,避开她的目光,“别太担心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日头西斜,没有落下的迹象,他的耳垂却在她的注目下,一点一点染上了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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