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在这个被阳光和欢呼塞满的操场角落,严霖雨才惊觉,她甚至不知道那次分开后,杨云最终选了文科还是理科。
就像不知道家门口那棵春天会掉毛毛虫的老梧桐是具体哪一天被锯倒拉走的,也不知道校门口那个总用棉被盖着冰棍箱的老奶奶是何时消失不见的。
这个曾经连她吃麻辣烫必放几勺醋、难过时习惯性咬哪边的嘴唇都记得分毫不差的女孩,如今却成了她记忆里一个熟悉的只剩轮廓的陌生人。
“时间……果然能冲淡一切啊。”严霖雨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描摹着看台座椅上龟裂的木纹。
那些纹路蜿蜒曲折,像地图,也像无法解读的命运。
那些曾以为会刻骨铭心的画面——一起缩着脖子躲过雨的便利店窄檐;互相交换写满批注和涂鸦的课堂笔记;在操场边背靠着背分食一个快要融化的甜筒冰淇淋……
如今回想,竟像隔着一层冬日呵气凝成起雾的玻璃窗,只剩下朦胧恍惚的轮廓。
她甚至记不清杨云笑起来时,是左边有酒窝还是右边有,也忘了她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对方穿的是件什么颜色的外套。
“砰!”
远处一声发令枪响,紧接着又是一阵骤起更加疯狂的欢呼声浪,硬生生打断了严霖雨的思绪,将她从回忆的深海里猛地拽回现实的海岸。
她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恍然发现西斜的日光已在看台上投下不断移动爬升的阴影。
空气里的热度似乎也消散了一些,风吹过后颈,带来一丝凉意。
她忽然想起《挪威的森林》里,渡边想起绿子时的那段话:“记忆这东西总有点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
严霖雨悄悄把微微汗湿的脸埋进微凉的掌心,世界瞬间暗了下来。
鼻尖萦绕着的是从掌心传来的水果糖残留的甜香,粘腻地附着在手掌上,挥之不去。
在这片被欢呼声、音乐声、少年少女的尖叫声淹没的沸腾翻滚的欢乐海洋里,她忽然很想知道,此时此刻,在校园的另一个角落,杨云会不会也正望着某处相似的阳光,想起她们曾勾着手指信誓旦旦约定要一起去看,却终究未能成行的夏日烟火大会。
那个在星空下许下闪着光亮的约定,是否也像此刻残留在掌心的这点甜腻,热烈过后,只余下一点黏糊糊,无从清理的空洞痕迹?
*
“有些路看似绕远,却恰好通向想去的彼岸。”
午后的阳光透过食堂巨大的玻璃窗,将空气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条块,蒸腾的饭菜香气与鼎沸的人声混合,构成一幅青春又嘈杂的浮世绘。
广播站播放的轻音乐夹杂着赛事捷报和失物招领,微弱地回荡在食堂的高顶下。
严霖雨微微蹙着眉,小心地避开一个举着餐盘横冲直撞的男生。
她怀里抱着一个浅蓝色的帆布包,还有一个印着卡通猫咪的水壶,这些东西并不属于她,而是属于此刻正蔫蔫地靠在她身侧,脸色有些苍白的林文书。
“真的不用我陪你去医务室吗?”严霖雨的声音不高,清凌凌的,像溪水流过卵石,在这片喧闹中几乎需要仔细分辨。
林文书有气无力地摇头,额角沁出细密的虚汗:“不用…就是有点中暑,歇会儿就好。班长,你帮我把东西拿到座位那边就行,我去洗把脸清醒一下……拜托你啦,帮我占个位,我马上回来。”
“好。”严霖雨应下,看着林文书脚步有些虚浮地挤开人群,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东西,帆布包侧面口袋里还插着一本半旧的《小王子》,书角微卷。
作为班长,照顾身体不适的同学似乎是分内之事,尽管严霖雨本性并不热衷于这种过于紧密的互动。
她更喜欢秩序和安静,像一本排列整齐的笔记。
但责任感推着她,接下了这份临时的“保管”任务。
食堂人流如织,各个窗口前都排起了长短不一的队伍。
热浪混合着食物香气,形成黏稠的氛围。
严霖雨选了人相对少一些的套餐窗口,默默站到队尾。
她把林文书的物品换到身前,双臂环抱着,像守护一个安静的堡垒。
鼻尖能闻到前面同学校服上淡淡的汗味,还有食堂今日主打糖醋里脊的甜腻气息。
严霖雨微微出神,想着早上结束的女子八百米,班级积分似乎不太理想,又想着下午还要组织的后勤工作。
思绪飘忽间,她感觉身后又站了人。
一股熟悉的柠檬香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来,清爽,甚至带点皂角的微涩。
严霖雨并未立刻回头,只是无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队伍缓慢向前移动了一小截。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似乎是手机锁屏的“咔哒”声,伴随着一声懒洋洋、带着点困意的呵欠。
很熟悉的声音。
严霖雨捏着帆布包带子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女人的第六感促使她,状似无意地在向前挪动脚步时,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向后扫了一眼。
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是李缘风。
他居然也会这个时间点来食堂。
少年高高瘦瘦,身着一身干净的蓝白校服,却硬是穿出了几分清落落的味道。
他似乎刚从哪里忙完过来,眉眼间带着点没睡醒似的慵懒,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握着手机,屏幕还暗着。
额前的黑发似乎被汗水濡湿了一点,随意地搭在眉骨上,衬得肤色愈发冷白。
他好像没注意到她,目光散漫地看着前方滚动菜单的电子屏,下颌线清晰利落。
严霖雨迅速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假装研究窗口上方那块被熏得有点油腻的价目表。
番茄炒蛋…四块;红烧排骨…八块…数字在她眼前飘过,却没留下任何痕迹。
大脑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关于李缘风的零星碎片。
她救了他两次,却连他的一个联系方式都没有。
主要是她每次看到他那张脸,脑袋里就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更别说管他要联系方式了。
其实还有一层担忧,怕他拒绝,那样会让她很尴尬。
因为她感觉李缘风就像一阵抓不住的风,明明存在感极强,却又总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
她害怕失败,又害怕成功。
队伍又动了一下。
严霖雨跟着往前挪,怀里的帆布包蹭到了前面同学的后背,她连忙低声道歉。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清晰的:“严霖雨?”声音不高,带着点不确定,尾音微微下沉,像羽毛轻轻搔过耳膜。
严霖雨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她抱着东西,慢慢地转过身。
李缘风不知何时已经将目光从菜单移到了她身上。
他的眼睛很好看,欧式大双,瞳仁颜色偏浅,眼尾弧度微挑,此刻带着点刚刚聚焦的微茫,正看着她,或者说,看着她怀里那个显眼的卡通猫咪水壶和浅蓝色帆布包。
“真是你啊。”他似乎是确认了,嘴角牵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帮人带东西?”
他的视线在她怀里的物品上短暂停留了一秒。
“……嗯。”严霖雨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干,“同学不太舒服。”
“哦。”李缘风点了点头,视线重新抬起来,落在她脸上,那点慵懒似乎褪去了一些,多了点晦涩难明的光亮,“运动会还挺累人的。”
“是…有点。”严霖雨应着,感觉自己的应答笨拙又乏味。
她不太擅长与男生交流。
周围的嘈杂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地屏蔽了,只剩下李缘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带着平静的穿透力。
严霖雨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柠檬清香味道更清晰了一些。
“下午还有项目吗?”李缘风像是随口问起,目光掠过她别在衣领上的班级徽章。
“没有了。”严霖雨老实地回答,“主要负责后勤。”
“挺好。”李缘风应了一句,然后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沉默短暂地降临。
他抬手,用指关节蹭了一下鼻尖,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距离感,多了点这个年纪男生常有的随意。
严霖雨与李缘风同时开口:“有人来找你......”
李缘风笑了下,“你先说。”
严霖雨:“那天之后还有人找你麻烦吗?”
李缘风:“没有。你呢?”
严霖雨:“也没有。”
李缘风:“那就好。”
严霖雨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跟李缘风尴尬聊着,全然没注意到排到她了。
窗口阿姨敲着勺子不耐地催促:“同学要点什么?”
严霖雨闻言,赶紧转身点餐:“一份B套餐,谢谢。”
她小心翼翼地把林文书的物品放在打餐台干净的一角,腾出手刷饭卡。
端着餐盘离开时,她感觉到李缘风的视线似乎还若有若无地跟着她。
她没有回头,只是尽量平稳地端着那份沉甸甸的午餐,朝着之前和林文书约定好的靠窗角落位置走去。
她的心跳还在不受控制地加快,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严霖雨把餐盘放下,又将林文书的物品仔细地放在里面的座位上占位。
自己则在对面坐下,目光不受控制地朝队伍那边瞥去,李缘风正低着头和打餐阿姨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流畅而清晰。
她很快收回目光,拿起筷子,戳了戳餐盘里的米饭。
唉,她又忘记问李缘风要联系方式了!
没过多久,林文书就回来了,脸上挂着水珠,头发鬓角也有些湿漉漉的,但精神看起来好了不少。
“活过来了!”她一屁股坐在严霖雨对面,拿起自己的水壶灌了好几口,长舒一口气,“谢谢班长大人!救我一命!”
严霖雨把她的餐盘往她那边推了推:“快吃吧,不然凉了。”
林文书拿起筷子,一边扒拉着饭菜,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起刚才洗手间听到的八卦,哪个班又拿了冠军,谁谁跑接力摔了跤却坚持爬完……
严霖雨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话题不知怎的,就绕到了即将到来,还有一年半的高考。
“唉,一想到高考我就头皮发麻,”林文书嚼着块排骨,含糊不清地说,“班长,你肯定没问题啦,你成绩那么稳,说不定也能像竞赛班那些大神一样,搞个保送什么的?”
她说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严霖雨。
严霖雨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她垂下眼,看着餐盘里色泽油亮的青菜,沉默了几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