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新年来临之前，整座城市张灯结彩。

    黎升裹了一件单薄的灰色冬衣，七拐八绕的穿过巷子，刚刚下过雪，地上雪水混着泥土伴随着他疾走的步子飞溅起泥点，甩在裤腿上。但他此时无暇他顾，三五个十一二岁模样的男孩子从巷子的另一头冒出来，笑嘻嘻地往这边来。

    领头的个子最高，大大咧咧地用袖子擦了一把鼻涕，又从兜里摸出来一只打火机和一把各式各样的炮仗。

    黎升脚步一顿，只迟疑了一瞬间，一个炮仗在他脚下的泥坑里炸开，他听不见，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冲了他一下，身上的衣服又脏了一块。

    这是这周的第三次了。

    “……”他攥紧了拳头又松开，做了个不可以这样的手势。

    男孩子们笑嘻嘻地缩到另一边的巷子去，等他走出点距离，又一次把炮仗丢在他脚下，这是他们最近发现的很有趣的恶作剧，用来戏弄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黎升一路走出去，炮仗一路在他脚下炸开了花，火药味儿浓烈的有些呛人。

    最后一下的时候，他猛地转身折返，一群孩子哄的一下全散了，一阵风吹过来，吹落了房檐上的积雪，砸在他的头上和脖子里。

    黎升打了个寒战，但他没动，只是垂了眸子默默地站了会儿，然后转身走了。

    拍摄器里，年轻人身形单薄，像一节快要被积雪压折了的竹子。穆争蹲在摄像器前和导演一起看拍摄效果，他来回看了三遍，还是有些不满意，就和导演要求再重拍一次。

    林琅站在外缘等待，远远地就能听到一声接一声的鞭炮声，也不知剧组买的是什么炮，隔得远还觉得有些震耳朵。

    四十分钟后，拍摄结束，穆争揉着耳朵从人群里出来，脱了外套后，很明显能看到里面的褐色长袖被汗水浸透了。

    察觉到他呼吸的频率比平时快了一些，林琅拿了杯子插了吸管递过去，又给他拖了一个折叠椅让他坐下。

    这是抵达江城后的第十三场戏，在逼仄杂乱的小巷子里。

    为了拍这场戏，穆争足足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全凭意志力吊着一口气去演一个精神马上就要崩断的人。

    他灌了一大口水，呼吸才慢慢缓下来，末了冒出来一句：“我觉得我得减肥，黎升应该要再瘦一点。”

    林琅看着他，如果百科上写的是真实身高体重，那么身高185，体重135已经是很瘦的体型了，完全不需要减肥。

    “我觉得你需要增肥才是真的，”林琅抬手扒拉掉还沾在他头发上的人造雪，“不然的话，高强度工作下身体很容易出问题。”

    穆争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的动作，隔了一会儿才问：“你怎么不讲话？”

    下意识的，林琅又重复一遍刚刚的话，穆争抬眼看着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耳朵好像出了点问题。

    好像是从耳鸣之后，周遭都安静的过分了。

    “完蛋，好像真的听不见了。”他又要用手揉耳朵，林琅一把抓住他的手，当机立断：“别动，我们马上去医院。”

    ……

    江城第一人民医院，诊疗室内。

    “应该只是震到了，内部没有明显损伤，”医生收起耳内镜，见林琅一脸凝重，笑了笑，安慰她，“问题不大，回去后避免过于嘈杂的环境，多休息少劳累，一两天也就好了。”

    林琅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看了眼对方的胸牌：“好，谢谢许医生。”

    “客气了，对了，让你弟弟回家后不要再放鞭炮了，这才几月啊，离过年还远着呢！大小伙子了，怎么跟小朋友似的。”

    穆争听不见，只能瞅见这年轻的男医生嘴巴一张一合的，好像说了什么，然后林琅就跟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嘴角都压不住了。

    他探探头，问：“你们在说什么？”

    人一听不见，就觉得别人都听不见，声音把控不住，说话都是吼的一样，他一句话引得有人往诊室里面探头。医院人多，林琅怕他被认出来，再惹来一些没必要的麻烦，就赶忙带他离开了。

    刚上车，她就接到了宋然的电话，说是正往这边赶，问穆争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说没什么事，就是被震了下，休息两天就好了。”

    林琅一边回话一边打着方向盘驶出医院，穆争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他有点头晕恶心，摘了口罩墨镜，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

    林琅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扭头去看他，也不知道人睡没睡着，不过听起来呼吸频率还算稳定。他这几天明显把自己逼得有点紧，眼睛下面浮出一片青灰色，胡子茬都冒出来了。

    回程需要一个小时，林琅匀着速度慢慢往回开，尽量拉长回程时间，想让他多休息一会儿。

    车子驶出市区，正在小憩的穆争猛然冒了句：“感觉最近有点寸啊，要不找地儿拜拜去？”

    林琅瞅他一眼，有点疑惑，没接话，反正接了也听不见，白费劲。

    等到红绿灯路口，她拿出手机，在备忘录上打字：“你还信这个？”

    穆争就跟忘了自己会说话一样，也打字回她：“那倒没有。”

    林琅瞅他，他又敲字：“我偶尔有时候，什么都信一点，什么东方的西方的，藏传的，印度的。”

    都要累成狗了，还有心思贫呢。

    林琅嘴角抽了抽，有点压不住了。

    “我说真的，江城真有一寺庙，据说还挺灵，我们去拜拜？”他噼里啪啦一阵输入。

    林琅婉拒：“我觉得你需要休息。”

    两天两夜没合眼了，现在又受了工伤，脑袋瓜子嗡嗡作响，谁家好人遭得住这么折腾啊。

    都这样了，还要爬山去寺庙，万一走半道儿一脑袋栽路上了，宋然不得要吃人啊。

    “好吧，”穆争扁扁嘴，继续敲字，“听你的，等耳朵好了，找个休息的时间再去。”

    绿灯了，林琅“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完了一脚油门，车子加速涌入车流。

    把穆争送回酒店，邓桐还过来探视了一会儿，他们的关系比起之前好了太多，现在已经进阶为能贫嘴开玩笑的同事了。

    “那炮炸起来的时候，给我吓一跳，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就这争哥还面不改色的继续拍呢，真跟听不见一样。”邓桐当时比林琅离得更近一些，描述的也是相当的夸张。

    穆争听不见她叽里呱啦说了些啥，坐在沙发上瞪着眼睛瞅她俩。

    林琅自动忽略对方的眼神：“他当时估计也够呛，从片场出来的时候，里面的衣服都湿了。”

    “真的？”邓桐难以置信，“我还以为他不害怕，这段反复拍了三遍呢。”

    “要不耳朵怎么会听不见呢？”

    “也是，”邓桐看了看正在干瞪眼的穆争，又问，“那他现在瞅咱俩干什么呢？”

    “不知道。”

    “那我要是现在挖墙角，他听得到么？”

    “……”

    “我说真的，工资给你翻倍，行不行？”

    这……林琅张张嘴，属实有点为难了。

    “不行！”斩钉截铁的一声拒绝，声音超大的那种。

    邓桐猝不及防的又被抓了个现形，背过手悄咪咪吐槽：“你不是说他现在听不见吗？”

    “但聪明的我可以语音转文字，”某人略显得意地扬了扬手机，然后对林琅说，“我给你涨工资，涨三倍。”

    林琅：“……”

    邓桐：“……”算你狠。

    挖墙角的邓桐同学再次以失败告终，麻溜的跑了。

    门一关，穆争就真的有点遭不住了，困意一股一股往脑门上面冲，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泪眼婆娑地盯着林琅，生怕自己一睡觉，林琅就跟邓桐跑了。

    就很奇怪，他是长得不好看？还是开的工资太低了？邓桐怎么不去挖别人家助理，专门来挖他的？

    “……”林琅看着他，半晌，在手机上打字，“困了就睡。”

    “我不困。”他嘴硬。

    林琅失笑，哄他：“睡吧，我不跑，真的。”

    “那我睡了你是不是就回去了？”

    “……”林琅犹豫一下，让步了，“我等你睡着再走。”

    穆争实在是困坏了，几乎是挨着枕头就睡着了，他这边刚睡熟，宋然一个电话又打过来，林琅轻手轻脚掩住房门，走到外面接电话。

    宋然出发半道儿又被公司叫回去了，好像苏茜那边又出事儿了，那位小祖宗三天两头的闹脾气，他作为经纪人一个头两个大，只好打电话来嘱咐林琅照顾好穆争。

    林琅一一应下，告知了些穆争现在的情况：“好几天没睡了，这会儿刚睡下，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

    对方又吐槽了一些有的没的，这才挂了电话。

    林琅把手机揣回兜儿里，转身回房间，穆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醒了，林琅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床上坐着，除却衣服拱的皱巴巴的，他自己坐的倒是板板正正。

    见林琅进来，他眼巴巴地瞅着她，眼睛里的每一根红血丝都透着一股子可怜的气息。

    林琅想问他怎么了，还没开口就听对方跟没睡醒一样，幽幽的来了句：“你是不是，不喜欢弟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