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酉五感极端敏锐,经年训练而出的感官,使他得以对一切风吹草动了如指掌,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哪怕是风向偏移分毫。
何况是眼下有风而起,一裹一挟,生莲云裳逶迤摇曳垂地,连带几无掩饰的一呼一吸,纵使细微仿若不闻,可落入他耳中则骤然放大清晰。
花已鲜妍荡漾的流滟,熠目般晃人心神,清潭寂静幽泉中终于掀起狂澜,飞花四溅,轻轻挥袖便可将清澜拨乱得支离破碎。挡在眼前的薄袖因风蔽面,薄软轻纱让他脸上陡然似受烈火灼烧滚烫汹涌而过,其如离火席卷,其势势不可挡。
他早知身后有人,也早知那人有意匿了脚步,可那人是她,只因是她,他便装作未曾发现。
可哪怕心中早有准备,当眼前晃过鲜艳夺目的流纹袖角,满袖花香笼罩在他身前,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屏住了呼吸。
俞挽春见眼前人如同惊弓之鸟般骤然僵硬的身子,转眼便要呼吸顿停的急促呼吸。看着他似乎是被自己吓住,她心满意足地放下虚虚覆在他眼前的双手。
那双手秀长纤细,柔软明亮,明晃晃地现在身前,他仿佛被蛊惑心智,指尖轻动,但很快便被铺天盖地的攻心怒火倾泻覆灭,少有的戾气在心中不断翻涌而起。
那一刻,他甚至动了拔剑将自己那只手砍断粉碎的主意。
“阿酉……”
轻柔,连挤压成脊的山岗都能为之抚平褶皱,哪怕涌动的狂澜万丈也该为此平息。明快的少女声音如漾春风,断了自己这只罪大恶极的手的心思消失,荡然无存。
阿酉低低应了一声,垂下眉不敢看她。
俞挽春倒是毫无压力,她双手背在身后,十分顺其自然地晃荡到他跟前,微微倾身仰头望着他,眼梢上扬似滚落明艳的轻丽霞光。“怎的来这儿了?”
这距离算不得近,实则算作正常友好。可阿酉还是被逼得受不了,他忍不住想要后退,可又不愿再退一步。
“我……” 阿酉心中波澜浮浮沉沉,可他面上沉静,逼着自己强行按下那些断了线的思绪,“我……想……我来看看……”
俞挽春纳罕:“看看?看什么呢,那你怎的不抬头?”
阿酉闻言,身形再度僵硬。
“……你……你的伤如何了?”
自那日他亲眼见到俞挽春受伤晕厥的场景,他便每日陷入梦魇之中。他怕惊扰了她,不敢直接入府求见。前些日收到她的书信,他这才稍稍放下了点心。
俞挽春闻言心中一暖,“差不多了,那也得多亏了阿酉,你的伤膏啊……”
“……那便好,”阿酉听到这话,脸上微微发红。
阿酉转而想到先前她送来的书信,他顿了一下,继而结结巴巴道:“你予我书信,我很……很高兴……但以后……”
阿酉犹豫斟酌一番才轻声道,“你无须托人念出来。”
他的确高兴,纵使已知书信所言,他还是忍不住将书信捧在手心,左右观摩。将那一字一句尽数在口中几经周折辗转,便是嚼烂了,吞入腹中与骨血融合,也仍不觉足够。
可他亦有私心,他想要那封书信唯有他一人所知,唯得他一人珍而视之。
俞挽春这才终于想起来他指的是先前派人送去的那封书信,不禁嘟囔几声:“我当你不识字呢,便想着人帮忙念完。”
阿酉微微一愣,随即默不出声。
他的记忆不错,并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此等话语,但自己言语向来讨不来巧,嘴笨口拙,许是自己误言一时让她产生误会。
俞挽春现在心中却生疑,既然识得字,那怎的相遇之时问他姓名,却见他半天不吭声,支支吾吾发不出声来呢。
她当他幼时家贫上不得私塾,不识字故而说不出所以然来,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莫非是不想让她知晓他真实姓名?
只是看他这沉默寡言的模样,俞挽春便知晓恐怕再问也是逼迫,如此得来无用。
她当然不想为难他,索性另起话头。
“京兆府可是又有了事,这次让你来探什么案,平日里抓捕犯人可忙?”
阿酉自然是听不出这其中的杂谑,不论寻常时侃侃而谈的戏语,还是俞挽春正经发问,他通通都识别不了一二。他只想尽量满足她的需求,畅她所言,答她所问。
可这一点,却恐怕难以做到……
俞挽春跟他七扯八扯聊起了平常事情,大多时是她笑意盈盈说着,而阿酉自知自己嘴笨,说话讨不来人欢喜,恐还遭人厌烦,秉持多说多错,是以他不轻易言表。
心里却是暗暗刻进铭记于心,她的一言一行,所思所想,悉皆为箴言。
当俞挽春再次谈起信中事,阿酉眉眼微动,他忆起俞挽春曾随口在信中问到的那句话,长长羽睫轻颤,眼瞳盈上烟染雾浓,仿佛浮云中隐没飞雁,“……我……我喜双堇花。”
这次出声又是时机奇怪,俞挽春已然习惯,不再一惊一乍,沉思片刻,思考着这双堇花为何物,只是觉得颇为陌生,微微扬起远山雾眉,“双堇花?我还从未听说过。”
阿酉却是突然抬起头,连语气都急促了些,“双堇……”可结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云上雾气缭绕,渐渐弥漫开湿润的潮意,一切情绪尽数消失殆尽。
他怔愣恍惚一瞬,随即抿了抿唇,“是……江南独有。”
俞挽春因他方才那番话,先前那想请他教她练武的心思又冒了出来。
“阿酉……”俞挽春终于打定主意,眼神一眨不眨地落在他脸上。她故意不继续言语,直把眼前人平静面具看得一点点破碎开来,嫣红的瑰丽火烧云再度爬上他的脖颈。
阿酉被逼得没法,闷声问:“怎 ……怎么了?”
俞挽春见他上钩,心中愉悦,“阿酉,你年纪小,一身武功怎生这般厉害,可有师傅呀?”
许是心里有鬼,有求于人,她声音都不自觉地变软了几分,阿酉毫无招架之力,耳根子听得充血一般通红。
“师傅?”阿酉傻傻地呢喃了一声她的问话,随即默默摇了摇脑袋,“没有。”
“自学成才?”俞挽春愈发活跃起来,眼见就要藏不住。
她自顾自揣摩估量着自己的小心思,忍不住抬眸展颜,笑靥流露惊人浮光掠影,一晃一晃莞尔波转,与额上花钿胭脂艳浓交相辉映,似熟透了的石榴红,艳丽凝稠,“阿酉真真厉害……”她有意拉长尾音,虽然意味明显,但阿酉这种十足的木疙瘩哪里看得出来。
俞挽春从前为了寻机会出府玩闹,可谓是旁门左道样样精通,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小小撒娇于她而言也不过轻而易举信手拈来。
阿酉呆呆看着她,心口被猛烈撞击,疯狂敲响鸣金声,震得他一阵阵奇怪的酥麻滚烫,顷刻便燎至四肢百骸。
于是当俞挽春终于快刀斩乱麻提出,“我想请你教我练武,不白干活的,我给你佣金”,阿酉迟钝的大脑没有丝毫几乎没有犹豫,他下意识便重重点头。
俞挽春对他这干脆了当感到诧异,但很快便开始欣赏起他这不带丝毫拖泥带水的果断,“那便待你得了空,小师傅……”
阿酉闭了闭眼,努力遏制脸上翻涌的热浪。
他飘忽不定的视线略过俞挽春的身旁,突然意识到一点,“你为何不带侍从?”
俞挽春的确是孤身一人出门,她见阿酉面上俨然生了忧虑,忍不住笑了一声,“别担心啊,我不过在府外逛一逛,谁料能遇上你在我家府门前呢?”
随即她忍不住感慨一声,“花朝节眼见将近,我身边贴身侍女可都有伴了,届时花朝节可也就只剩我一个孤家寡人了。”
她这话本身就只是玩笑话,只是又让阿酉当了真,阿酉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
俞挽春见他眉心微蹙,看着严肃认真一本正经,觉得有趣,噗嗤一声笑出来。
阿酉不懂俞挽春因何而笑,莫名有些紧张起来,但他还是闷声道:“不是孤家寡人,你不是。”
许是觉得不吉利,又或是其他,他看着似乎格外抵触这句话。
俞挽春见他隐隐之间似乎情绪低沉了些,思考片刻原因,但奈何她与这个呆木头之间想法差距过大,遂放弃。
“嗯,不……”俞挽春顺着他的话。
“我……我想……与你一同去……”阿酉脱口而出。
风大了些,地上久积的沙尘都被击扬而起,在这不时卷起的风声之中,声音已然有些模糊。而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更是显得不太真切,也着实令俞挽春震惊了些,“你说什么?去什么……”
阿酉微微垂着眸子,语气急促但又平静下来,尾音极低,试探性道,“想……想和你……一起……花朝节”,眼底浮动稠浓的墨色,却又似乎觉得自己这话可笑,转瞬归于萧索死寂。
“好啊。”
阿酉一愣,随即抬眉。眼前人儿歪了歪脑袋,蜀锦裥裙随风飘扬,瑰色昳丽,幅间莲纹时隐时现,娉婷袅娜,满池波纹氤氲了眼前姝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