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奴儿,你可愿回茳州?”
俞挽春闻言下意识抬起头来望向阿娘,谢月盈此时神情自如,显然是要与她正经商量的架势。
但这来得太过突如其来,以至于俞挽春难以反应,“阿娘?为何?”
“那些人盯上了俞府,那便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是我们的子嗣,他们势必不会放过你,这上京凶险,恐怕又有祸患……”谢月盈轻抚俞挽春的脑袋,语气沉重,“这几次三番遇险,便是铁证。”
俞挽春大脑有些空白,但等她反应过来后,便见谢月盈平静开口,“小奴儿,你有权利知晓这些,这选择权交予你手,是继续留在上京亦或是暂且回到茳州,都在于你,小奴儿,我与你阿爹不会逼迫你。”
这上京危机四伏,朝廷诡谲云涌,纷争四起,时局恐怕遭变,留在龙潭虎穴自然不是个明智之举。
但哪怕俞挽选择继续留在上京,他们同样有能力为俞挽春规划好退路,至少不会使得她一无所有身陷绝境。
俞挽春自然知晓这其中道理,她便是想要留在上京,也未必能够为爹娘助力。
她如今,继续留在上京,恐怕会让自己爹娘为己分心,只会成为累赘。
俞挽春也未尝不曾思念茳州,可这茳州遥途路远,书信来回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若当真去往江南,不知与爹娘何时可重逢相遇。
俞挽春沉默良久,谢月盈轻轻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声音柔和,“这不急,你大可好好想想,到时再告诉我也无妨。”
暗夜深沉,这悄然寂静的无声之地,风声仿佛凝滞不动,万物寂寥。
谢月盈即将离开之际,往屋中那面屏风瞥了一眼,“小奴儿,再便是你屋中那个公子,你今夜莫非要与他共处一室?”
这话颇为意味深长,俞挽春闻言顿觉尴尬,也没功夫再细想方才的交谈。
她本是因着那厢房还未收拾好,便想让阿酉先进闺房里静坐,只是他受了重伤,再让他随意挪动恐怕会加剧伤势。
想到此处,俞挽春脸色愈发不自然。
“阿娘放心吧,女儿心里有数,”俞挽春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女儿知道分寸。”
谢月盈无奈轻笑一声,她自然知晓自己的小奴儿不会乱来,只是顾忌着那捕快的身份罢了。
目送阿娘离开,俞挽春虽然心乱如麻,却也松了口气。
俞挽春回到屋中,从屏风外绕进去,抬眸便见到软榻上的阿酉不知何时睁开双眼,他听到了细微动静,便转过头来看向她。
“阿酉……”俞挽春没有想太多,她走上前,下意识将披风往他身上拉了拉,“你感觉如何?”
阿酉微微摇了摇头,“无事。”
俞挽春信不过,抬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觉得还是发烫,便令下人端来冷水。
她将帕子浸湿折叠起来敷在他额前,轻声道:“阿酉,你闭眼歇歇吧。”
阿酉却一声不吭,只是静静望着她。
俞挽春的细腻指腹轻轻拭过他微湿的两鬓,他墨瞳清幽漫上水色,视线从始至终都未曾从俞挽春身上移开片刻,眼神中是以往清醒之时不敢流露出的深深眷恋。
那眷恋浓烈赤忱,单纯纯粹,仿佛天地间仅剩他眼中倒映的那抹人影,视万物于无形。
俞挽春忍不住微微收回指尖,轻咳一声,转过脑袋,起了身。
她的动作似乎惊醒了阿酉,他望着眼前背影,声音细弱蚊蝇,“我……我不该继续留在这儿……”
“这对你不好……我想……”
“你不想,”俞挽春一听便知晓他又是想要离开,蹙眉转过身来,十分干脆地打断他的话,“你病死了莫非就好了?”
阿酉闻言也未有何反应,只温驯地敛眉,眼角舒扬开来,低低垂眸收敛所有锋芒,看着异常的温驯。
俞挽春见到他这般模样便不受控制地心里发软,忍不住暗自思衬,自己可否太过感情用事。
只是见着阿酉这虚弱不堪的模样,本来还想继续硬气的俞挽春再也说不出什么重话。
今夜烛火摇曳通明,明亮的火光照耀角角落落。
俞挽春担心夜凉,便命人为阿酉备了条薄被。她自个儿梳洗完毕,躺上床,也无阖眸休息的打算,便在床头摸出自己时时翻阅的书卷,温习其上的招数,恰好也可关注照料到距床不远的阿酉。
这轻盈的帷帐飘逸浮荡,数重绫纱起伏,朦胧间,室中香膏燃脂,缓慢滴下一滴缠绻烛泪。
俞挽春今夜考量的心里事太多,无法入眠,与她不远不近的共处的阿酉更是难有半分睡意。
凭着自己的耳力,阿酉知晓俞挽春未曾睡下。想到今夜的一切,他仍觉如梦似幻。
她不顾这血迹斑斑脏污不堪,亲手为他宽衣上药,哪怕现在,皮肤肌理上都仿佛残留着她指尖柔软,稍稍一想,血液便仿佛冲破束缚,势不可挡地沸腾奔流。
炽热流淌过全身,格外流连那些被她所触的肌肤皮肉,血脉震颤,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一举一动温柔情切,言行让人魂牵梦萦,那曾是梦中独有的妄想,是他哪怕咬碎牙满口鲜血都要咽下腹中的难言,而今却是真实地发生,于他而言,无异于大梦一场。
他害怕一觉醒来,梦中一切便如过眼云烟悄然逝去,云雾消散,重归冰冷刺骨的寒魄。
俞挽春本是不打算睡去,但想来是担惊受怕一夜,以至后半夜太过劳累不受控制地合上了眼皮。
待天光乍亮,俞挽春睡眼惺忪地起身,意识到自己昨夜居然睡了过去,不禁嘟囔一声。
她掀开帷帐,几步从罗汉床上下来。
只是,当她看向屏风外的软榻时,却不见上面人影。
俞挽春唤了屋外守着的丫鬟,“你可有见到那位小公子去了哪?”
那丫鬟闻言连忙开口,“小姐,那位小公子早早便起来,奴婢记着你的嘱咐,当他是客,可是一时未曾注意,等转过眼,他便消失了。”
俞挽春闻言立刻便猜到他这是一声不响地独自离开了。她意识到这一点后,坐在梳妆台前,拿起木梳梳理头发,心里却有些气恼。
这人怎的如此可恶,不顾自己伤势离开便罢,竟然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悄无声息地便离开,真真是没得良心。
俞挽春越是这般想,便越是生气,连带着手上的动作都粗鲁了些。
一旁伺候的贴身丫鬟见她这般祸害自己那头长发,啊呀一声,连忙上前阻止,惋叹出声,“小姐,可别梳了,你这头发可都断了。”
俞挽春心里不舒服,下手没轻没重,等回过神,梳面上已经缠绕上丝丝缕缕的长发,墨色盘绕纠缠油亮檀木,便放下了木梳。
那贴身丫鬟赶紧接过梳子,上前轻柔地为俞挽春整理挽发。
待梳洗完毕,丫鬟们全都已退下。俞挽春此时却突然发现这桌面上的一对耳铛,这做工之精巧,实在是眼熟,好巧不巧又想起那个让她气得不轻的傻捕快。
俞挽春到底还是拾起了这对耳铛,对镜戴上。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几束琉璃流苏垂耳铃铃玎珰,细闪清透。
顿时感到别扭极了,她默默起身,抬手去推窗想要姑且放松心情。
俞挽春静倚在窗前,室外碧色澄澈,天穹玉宇白光朗照,一阵暖风顺着熏草花香便迫不可待地涌入屋中,她轻轻吸入一口气,便觉肺腑通畅舒服许多。
抬手轻轻抚上垂至脸颊的流苏,触感温润冰透,俞挽春无意识地轻拂而过,风携草树清新气息,满园浅草苍翠欲滴,遍地春花繁荫一览无余,俞挽春不紧被吸引了去。
她朝窗外看,本是无意之举,却不期然与一人遥遥相望。
隔着树影婆娑,户外朱红栏杆,几重深几重许,却是一眼便见到他……
斑驳日光肆意纷扬,那人着装极简,一袭黑衣劲装,细长腰带紧扣环佩,浓墨长发束高扎马尾,额头碎发梳得干净利落,露出那出色的相貌。
他仅是微微抬眸,一双眼明如弁星,其色如玉,其姿如山石不可崩。
她在窗后看草木婀娜之美,他在窗前静观眼前世间无双风华。
俞挽春有些错愕,随即便注意到阿酉手中的那只再熟悉不过的灯笼,心中所有不满似水般流逝。
她微微向前一步,朝他轻轻招手,“阿酉。”
阿酉听话地走上前靠近窗。
“你怎的这么快便起身了?你身上的伤这般严重,眼下又折腾自己……”俞挽春低喃。
他身受重伤,一大早便出去寻这灯笼,实在不太值当。
“……我怕……去得晚了,这花灯届时便没了……”阿酉缓缓道。
俞挽春沉默片刻,“……我可都与你说好了,以后再为你亲手做一只……”
阿酉却是摇头,庄重认真,“你给我的所有……我不想……舍弃任尔。”
俞挽春听不出哪怕一分敷衍,唯有眼前呆板之人的庄重,她忍不住抬起头来,耳铛白玉琉璃在光下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