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比忒·斯诺将手铐重重砸在了囚牢一块突起墙壁上。
溅起的石渣砸在地上,手铐完好无损。
她用手肘拍了拍身上灰尘,慢慢笑了。
这副手铐之所以沉甸甸的,大概率附过魔,如果她想越狱,十分可能会与它一起烧成灰。
芮比忒坐回囚牢的小床上,用尖锐的小指骨在床头的墙上乱划。
今夜没有月亮,没有光,她只能尽力的眯起双眼。
整整七组记号,代表她已经被关在这里囚禁天数。
如果记录毫无差错的话……芮比忒绝望的想。
离公开审判以及处刑仅仅只剩下一天了。
苏·珊娜·福勒的尸体在芮比忒精心打理的花园中被发现。
最近步入雨季,是小小的水流载着她得以重见天日,带到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作为花园主人,芮比忒却比谁都更像局外人,她对一切毫不知情。
她更没有确凿证据解释自己失踪几天去了哪里——梵思·崔早在前几日便听见了风声,现在的白房子里什么都没有了。
刚被关入囚牢那几天,芮比忒想为自己辩解,但最终说出口的只有无力的一句“凶手真不是我”。
永恒之火啊,她究竟遇上了什么大麻烦?
芮比忒躺在冷硬的木板床上,盯着牢房仅有的一扇小铁窗。
话说回来,这个囚牢看守森严,就算是盐鸟想来也无计可施,除非他能变成一只鸟,或者把芮比忒变成鸟……
梦里她站在“灰塔”阴冷的天空下,雨点砸了下来,几乎毫无感觉——她是一株有黑伞伞的菌菇。
芮比忒在雨中焦虑不安的逃跑,她吃力地爬上一段梯台,来到视野开阔的观景台,朝边缘最高点的针叶木爬去。
芮比忒抓住枝干,稳稳地坐在了上面,透过灰蓝色的烟雾,她刚好能看清远处的码头。
一阵凄凉的风声灌入树心,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小,接着眼前的一切来回乱摆。
不好——你要被风吹下去了。
芮比忒的脑中响起了一个低低弱弱的声音。
她于是更加用力的抱紧树枝,几乎要把自己的根须钉进去。
就在风逐渐停了,芮比忒身子一顿果然掉了下去。
迎接她的大地并不坚硬,柔软之中甚至还带着点奶香味。
一片白光笼罩了她。
芮比忒伸手摸了摸四周才认清现实。
她……好像不小心落在别人的头上了。
芮比忒很不情愿待在别人的头顶。
这种无耻寄生的行径让她感觉有损鹅膏菌科的颜面。
“人形菇床”轻轻发出呼吸,脸朝着码头的方向,一动不动。
大半夜的他在这里做什么呢?芮比忒抽了抽根须,但微乎其微的力量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
“果然,做不到束手旁观。”
“人形菇床”发出慨叹,声音有点耳熟。
白、盐鸟?芮比忒拔了两根他头顶白毛,左看右看,这才确信他即是一连失踪多日的欺诈师盐鸟。
你这家伙真是把我害惨了。芮比忒泄愤似的又拔了他几根头发。
“头顶好痒,难道说是要长出脑子了?”
盐鸟说着伸出手指往发间骚挠着,而芮比忒被怒气冲晕了头,朝着布满陈年刀痕的指头狠狠咬了一口。
“什么东西,咬我?”盐鸟惊呼一声,微微弯下头,双手插入发缝。
我躲、我躲、我躲!芮比忒散尽浑身解数逃过一劫。
天渐渐亮了,盐鸟已然放弃了去把芮比忒揪出来的念头,他看不到她而且摸不着她。
因为他们是活在不同维度的一人一菇。
发现了这些事情后,芮比忒的胆子登然大了起来,她一会儿翻身,一会儿在他头顶蹦跶,逍遥自在的像在家里一样。
“好,天亮了,去咖啡厅吃早餐去。”
盐鸟朝着太阳伸了个懒腰。
等等、等等等,我还被关在囚牢里,马上要被审判处刑一条龙了,你怎么能去吃早餐?难道是把我忘了?说好的搭档呢!
芮比忒继续虐待盐鸟的头皮,但他本人似乎已经对痛免疫了。
看来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芮比忒深受打击的垂下了蘑菇头。
果然一开始就不该从坟墓里爬出来,如果不爬出来就不会被夏铎抓到,更不会被巨龙袭击。
一步错步步错。
这是“习得性无助”。
惶惶之中,芮比忒想到了这个词语,准确来说这般想法电波来源于她身下的“人形菇床”。
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又一股强烈的情感沿着芮比忒的根须传入了她的大脑。
“好像有点不太对劲,难道说我也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盐鸟若有所思的摩挲着下巴,他一边想一边走到了“灰塔”最大的中央广场。
广场汇集着“灰塔”大多数的商铺,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四散延伸,红心树下来往的大多是哨兵。
反倒是入驻“灰塔”的商人、侍者并不多见
一行神情疲倦的女性哨兵从盐鸟身边经过,他不认识她们,但芮比忒认识。
是“夜行姐妹”。
“哟,这不是图书馆新来的小馆长吗?”
“我不是什么小馆长,叫我苏·珊娜·福勒。”
……
听了熟人的声音,芮比忒愣了愣,她努力旋转根须,看向了身后的“夜行姐妹”。
在她们五人极具威慑力的包围下,福勒馆长像是一个气鼓鼓的迷你人偶,太过弱小,连生气都像是在撒娇。
芮比忒听到盐鸟无由的哼笑一声,他朝她们径直走去。
“夜行姐妹”中很快有人注意到了一头注目白发的盐鸟。
“小馆长,你男朋友来找你了,改天再见。”
“嗳。他、他才不是我的男友!”
福勒馆长气红了脸,嘴上很硬,眼睛却悄悄瞥向了盐鸟。
“咳咳,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没事,只要福勒小姐肯来,等多久都可以。”
盐鸟说着和苏向挂营业招牌的咖啡厅走去。
今日的咖啡厅分外热闹,连十里外的空气都飘荡着蜂蜜与肉桂的热辣甜香,平时一个肉桂卷的钱,在今天能买两个,还赠送一杯热红茶。
盐鸟拿出突然升值的银币放在吧台,朝侍者苦笑的问道。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双倍肉桂卷日?”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歌声,打破了早晨宁和平静的气氛,但咖啡厅里没人在乎,甚至连皱眉的人都没有。
“感觉氛围怪怪的。”苏·珊娜·福勒柔声说道。
“难道今天是‘不许生气日’?”
侍者激动地摇了摇头,说出了原因。
这是庆荣誉死废除周。延续二十多年的“荣誉死”,不存在了。
“前几天教堂晚上还有篝火派对呢!”
侍者讲到最后把装好的肉桂卷推到了盐鸟的手前。
“原来这样。”他笑得很不自在。
“夜行姐妹”又从外面回来了,她们走到吧台,跟唯一的侍者问话,不时看向他们,神情紧张。
苏·珊娜·福勒不想招惹麻烦,赶快低下了头,像只差点被猎鹰抓走的小鸭子。
连路人都能一眼看出她心里有鬼。
我们真是个糟糕的组合,盐鸟心想。
他一边用叉子将肉桂卷切成小块,让甜辣滚烫的糖浆流动在盘子上。
芮比忒有些困了,过不了多久,这个变成蘑菇乱跑的奇怪梦就该结束了。
盐鸟尝了一口就放下了叉子。
他用纸巾擦了擦嘴角,低声宣告道:“昨夜,我把骷髅向导丢到了教堂。”
听到自己,芮比忒集中起了精神。
“教堂?”
福勒馆长抬头诧异的看着他,嘴里还嚼着满口的肉桂卷。
“我说你漂亮的脑子在想什么啊,让我放鸽子就算了,还不让我们见面?每天在床上装热病也是很难受的。”
“反正我总能救她于水火之中。”
盐鸟毫不在意的笑了下。
总能救我于水火之中,水火怎么来的先别问……是吧?
芮比忒心烦的用蘑菇须堵住了耳朵,她怎么会把这种不着调的男人当成搭档?
福勒馆长伸出手对站在吧台后侍者大喊。
“早上好,麻烦请再来四个肉桂卷~”
盐鸟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
真的要吃这么多吗?总感觉会出事。
他内心非常动摇,但只有芮比忒听得到。
“我在晚上给你订了张船票,你晕船吗?”他问。
“我谢谢你。哎,我是很想离开了,但是我更在意那个……”苏说道。
她慢慢抬起自己祖母绿一样幽邃的眼睛。
“阿白说,塔拿走了我的一部分,我的记忆。我也确信抵达‘灰塔’后记忆变得很差,我甚至不记得我来自哪里……你为什么要帮助这样的我?难道你认识我的过去?”
苏·珊娜·福勒说完像耕牛样的猛吸了一大口气,她虔诚至信的看着他,仿佛让芮比忒看到了自己。
盐鸟脸上没什么表情,内心也空空如也。
苏听不见他的心声,不然她一定会失望,苏不知道,是因为她不是一株扎根在别人头顶的蘑菇。
“芮比忒…善良充满好奇,她是我的搭档,她很在乎你,但你现在处境危险,对她有害无利。”
盐鸟说着,芮比忒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打破了他平静的心湖,阵阵泛起涟漪。
“头顶上终于轻松了。”
“什么?”
“没什么。”
“你也很在乎斯诺小姐不是吗?”苏擦了擦眼镜。
“整个灰塔没人不在乎她,她是唯一的骷髅向导。”
“哦,我是说萨缇先生,你的在乎跟别人不一样。”
苏咬了咬叉子,追问道,“如果最后一位向导是我,你会选我做搭档吗?”
盐鸟被她的话惹笑了起来,他从上衣的内衬里拿出一个信封。
“这是今晚的船票,你先做个选择吧,福勒馆长。”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苏伸出手摸了摸信封,傻笑了笑。
“其实阿白他们不是坏人,我想我还是该给他们告个别更好。”
“梵思·崔会杀了你的。”盐鸟喝完杯底的红茶,旋即从座椅上起身,他似乎在外面看到谁。
“快去收拾行李,黄昏前我送你去码头。”
苏了解的答了一声。
盐鸟准备走出门廊,这时隔壁座位上的一个男性哨兵起身,粗鲁的撞向了他的肩膀。
其他人看到了都不敢轻举妄动。
“你是哨兵?身份证明带了吗?”那男人突然开口问道。
“身份证明?谁出门还带那玩意。你难道带了?”盐鸟朝他无辜的眨眨眼睛。
“你……”
男人皱着眉头瞪他,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轻易放他离开。
盐鸟朝他挤出一个微笑。
“你……”
男人还在犹豫,叼着他那跟快要燃到头的香烟。苏正好坐在他手边的位置上,她紧张地不敢抬头。
“我想你应该不是唉找人麻烦的恶霸。”盐鸟轻轻说着,向前靠了靠,伸手掐灭他的烟。
“咖啡厅里禁烟,你不知道?”
远处打量他们很久的侍者连忙小跑了过来。
“是的先生,公众场合禁烟,还有这是您的小票。”
陌生男人尴尬的涨红了脸,他把小票揉皱塞进了口袋,没好气的威胁道,“盐鸟先生是吧?祝你愉快!”
他撂下这句话脚下生风的离开了咖啡厅。
盐鸟留在原地大笑。
“他是谁?”苏小声问道。
“你不需要关心这些。”盐鸟温和的笑了笑。
囚牢外的世界刮起了大风,成林的树木在它们之下像是一排排孱弱的枯骨。
顷刻之间,他们,苏·珊娜·福勒和盐鸟的谈话停止了。
芮比忒回到了她珍贵的骷髅身躯。
无疑的是,她以菌菇形态回到了十几天前,“荣誉死”刚宣布终止的那天。
而且她还看清了坐在盐鸟隔壁座位上男人的脸。
他是首领的眼目,他就是上周那个凄惨丧命在诊疗室的哨兵。
所有事情终于都该在今天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