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约莫一二里地,沿途之景,梨花畔的繁华渐渐消退,野草横生,遭人弃置的老屋被风雨侵蚀,断壁残垣举目皆是。
黄昏将近,晚风席卷草丛。谢观止发丝被吹得飞舞,抬手挡风,道:“夜烛,我们这是要到哪去?”
唐夜烛行走在前,身姿映在夕阳的色泽中,长衣猎猎。他转过身来,一双金瞳被夕阳浸染,带着蛊惑人心的血色,轻笑道:“怎么说呢…人间仙境,桃花源?”
谢观止意外地环顾一周,这里分明荒无人烟,遍地都是伐木取材留下的高矮木桩,何来的人间仙境?
待到两人行至荒林中央,只听唐夜烛合掌轻拍,道:“开!”
滴答。
不知何处来的水声,忽然间,枯败的森林从边缘泛起光晕。
那光五彩斑斓,顺应呼唤骤然而起,顷刻间包裹整片森林。就在光芒笼罩的瞬时,斗转星移,日月变幻,谢观止惊得睁大双眼。
方才毫无生机的荒原,此时琼林玉树遍地、百草繁花似锦。
往上看,参天古树根深叶茂,竹林翠色欲流。往下望,花团锦簇,彩蝶蹁跹。
此地起风,灵气四溢,高空莺雀啼鸣,草中野兔横窜,热闹非凡。
谢观止捧起一簇绣球花嗅闻,浅白色的花瓣与润红的双唇相称无比。
她惊喜地望向唐夜烛,笑道:“好香…你好厉害!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用法术施了幻境?”
唐夜烛看得一愣,回过神来,道:“就知道姐姐会喜欢,并不是幻境,此处是森林的另一面。”
谢观止道:“另一面?”
“对,”唐夜烛轻轻挥手,招来一阵灵风,道,“比起恶名远扬的妖魔,山林里也有不少尚未化形的小妖。为了安心修行,许多地带出现妖物合力聚灵,创造结界避世生存的现象。灵气消耗、循环,自给自足,也不需要与外界接触,挺聪明的。”
“的确…”谢观止抚摸着不知何时凑近的野狐狸,道,“我们突然进来,不会打扰它们吗?”
那狐狸身子又软,尾巴又蓬松,颜色红似火,熟稔地往人手里一倒就嗷嗷叫起来。
“……”唐夜烛嫌弃地瞥了一眼,道,“不会,就像姐姐看到的,这都是些依傍于自然的小兽,灵不够灵、妖不够妖,见到人,都只觉得稀罕。比起这些,剑还要不要练?”
“啊,”谢观止猛地站起来,很快忘却了小红狐狸,道,“要!可是,这里连剑都没有…怎么练?”
“看。”唐夜烛屏息凝神,灵风吹拂衣衫,光芒聚集,从手中凭空凝出那把黑剑。
他将剑一握,上下挽出一道剑花,满意道,“此地有一个好处,就是这里灵力聚集,何人进入都能灵脉暂通,而且林中七日,林外一月,练功修行最是合适。姐姐也试试。”
“原来如此。”谢观止点点头,双眉紧蹙,苦苦凝神。
咻。林风缓缓,似是在顺应她的思绪。
可是轻盈的光芒很难把握,时如蝶群聚集,时如细雪破散。
谢观止额头出了细汗,道:“有点难…感觉就像用筷子夹豆腐脑。”
“咳,”唐夜烛忍俊不禁,道,“第一次是不太好把握,静心去想你情感最深,心情最激荡的事情,会更容易化形。”
听了这话,她愣是使出吃奶的劲儿,在脑子里猛猛回想:
自己一个勤勤恳恳的兽医,怎么就遭天谴穿越到这里跌滚打爬!真穿越成炮灰过咸鱼的一生也就算了,还偏偏是个包袱这么重的神人!穿越成神人也就算了,肚子里还莫名其妙有个天上地下仅此一件的神物!
滋滋…啦啦。
光点竟忽地汇聚起来,顿时在她手中凝出了一把利剑!
这剑白刃面红线心,好似白玉料里淌血滴,瞧着又锋又锐,惊得森林里的小动物们也团团围观。
“成,成功了!”谢观止惊诧不已,反手一握,剑仿佛与她思绪共通般,轻盈无比,“夜烛,这也是灵力加持吗?”
唐夜烛面状沉思,道:“不,姐姐,一般人是显不出这种剑的。你果然…就是天命。来吧!”
话音刚落,两人起势。
谢观止还未明白话语里的深意,深呼吸,绷紧核心,横剑于前时刻警惕。
轻风萦绕,唐夜烛悠然抚剑,步伐缓缓,道:“凝神化剑,剑的境界可分两层,其一为质,根据人修为决定,修为越高,剑便越好。”
“嗯!”忽地一瞬破绽,谢观止趁机突刺,却被轻盈躲过。
“哈哈哈…再沉稳些,”唐夜烛转身躲过,继续道,“其二为志,则根据人的神魄、心性,志向所定,崇高之人必有伟剑,卑劣之人则暗剑难防。你松懈了!”
砰、锵!
两人剑风一震,竹叶飘散,灵泉涟漪波荡。
不知是因着此处的灵力所致,还是谢观止的确有所长进,她总觉得与唐夜烛对手越发熟练起来。
黑白双剑交锋,光芒四溢,快若雷霆,轻若细风。
谢观止的脚步愈发轻盈,出招勇中有谋,谋中有险,次次惊得唐夜烛连连赞叹。
她对灵力的使用也逐渐娴熟,剑被震掉便凭空再生一把,两剑落地一急之下便能从风中抽出一把细刀。
长枪、绳索、巨锤、弯弓……
谢观止练得气喘吁吁,浑身大汗淋漓,两手已经累得有些发抖,道:“你是说,我这把剑就是天命之人的剑?”
“正是如此。”唐夜烛轻轻落地,道,“姐姐已败我六十一场,还要继续?”
“等等。”谢观止伸手喊停,对着人手里的黑剑抬抬下巴,道:“那你的呢,是什么剑?”
山风缓缓,灵泉波荡,静谧的涟漪鱼跃般一现,又悄然散去了。
只见唐夜烛身形一顿,缓缓收剑,垂眼道:“我的剑叫断魂,是在我三岁那年显化的。”
心知能歇息片刻,谢观止坐到灵泉旁边,捧起水洗了把脸,道:“然后呢?”
“嗯…”唐夜烛坐到旁边,撑着下巴望向湖面,“三岁,我现在已经几千岁了,但一直记得那天。我们一族不像人类,出生一年便会长满九尾,获得最旺盛的灵力。三岁那年,我被人类的神官判作天煞孤星,就因为这把黑剑。”
谢观止皱眉,道:“怎么能这样?你那时候一定很难过。”
望了望她的表情,唐夜烛轻笑起来,道:“姐姐有所不知,黑剑者,不祥。此剑预示世界动荡,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民不聊生,痛心断魂者,黑剑也…这是天命,天既有命,夜烛不能不从。”
虽然他是在笑,但笑的神情却让谢观止感觉心里疼疼的。
她想起那句轻描淡写的父母双亡,还有他对着剑义的怒意横生,不禁坐起身来,轻轻覆上唐夜烛的手掌,道:“天既然如此待你,就不能不从吗?我的三脚猫本事,就算生出一把白剑,也不可能就成为天下正道,人间中心。”
唐夜烛轻轻抽出手掌,柔和道:“好意,夜烛心领。姐姐,我明白你的心情。天下万物寿命都不足长短,往往还来不及执着或释怀,便要回归泥土…谁又愿意在生命燃烧的一寸困于天命呢?”
此刻,天色欲晚,他的表情带着柔和的悲切,眉眼低垂,轻轻地用小指勾着谢观止的。
“……”谢观止心乱如麻,低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就算丢下这些,就是跑了,你也不会怪我。那你呢?我要是抛却了这些,你该怎么办。”
“唉。”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唐夜烛的叹息。
明明两人已经亲密无间地相处许久,却只有此刻,谢观止觉得这才是毫无防备的他。
唐夜烛身体松懈,轻轻依靠过来,靠在谢观止的肩头蹭了蹭。
他声音略显疲惫,轻声道:“姐姐,命即如此,你以为三岁那年,我会相信父母注定死于患难,天下注定动荡不安吗?无论你去到哪里,我都会在你身边,这不仅是缘,更是命。”
谢观止轻轻地搂着唐夜烛,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安抚到几千年前那个甫一成年,便被预告父母之死的孩子。
寂静的山林中,夜晚降临,莹莹发光的湖面好似一盘圆镜,执着又脆弱地质问着宇宙万物。
在唐夜烛熟睡之后,谢观止又一次唤出了那把剑。
那剑泛着温暖人心的光芒,静静地在手中躺着,红色的心线好似一滴血泪。
她左看看,右看看,无论如何也读不出所谓“天命之人”的意思。
这柄剑身处黑暗也会泛光,不似断魂身在光中也黑得渗人。
“……天命。”谢观止皱眉喃喃,心中五味杂陈。
她本以为这天命玦只是一个宝物的名字,却不曾料想竟真的是上天之命,可以界定人的生死命运。
不禁心道:怎会有如此荒唐的事情,世间万物都有各自路途,怎么可能由一个物件来决定开端或结局呢。
那剑似乎感受到她的情绪,在空中缓缓颤动着。
尽管谢观止从未想为这把剑命名,但在瞬间,她的心中竟然浮现出两个字。
这绝不是突然起的名字,而是它仿佛生来就刻在她的脑仁儿里,她只是到此时才突然回忆起来罢了,
它叫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