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东起了个大早。
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眼时间,刚过六点,慈善活动定的是九点开始,虽然已经嘱咐过工作人员留意南梦一行人,但他觉得还是要亲自过去盯着,毕竟南梦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洗漱完后,他从卧室出来,钟鸣还没醒,他想着时间还早,索性出去运动运动再吃个早餐。
照例是四个保镖跟着他,方东迎着朝阳沿着沙滩跑了两圈,到餐厅门口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本身有点近视,但那头乍眼的红色圆寸太过显眼,以至于他只是远远扫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他的表弟——丁伍。
丁伍也看见了他,摘下墨镜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方东眉头微皱,扯出一个笑容,回礼。
既然都看见了,不过去也不合适,方东慢悠悠朝着门口走,丁伍站在门口,嘴上叼了根烟,旁边搂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美女。
他穿着印有海岛风情的短袖衬衫,衬衫最上面的几颗扣子没系,此时正因为他的动作半敞着怀,露出精壮的黝黑腹肌和大片大片的纹身。
见方东过来,丁伍把烟踩灭,用手扇走烟雾,夸张地张开手臂做出拥抱状:“好久不见啊!表哥!”
方东礼貌地拍了拍他后背,表情淡淡的:“怎么来度假村了?”
丁伍嬉皮笑脸地凑上前:“这不是来看看我表哥吗!”
方东嫌弃地推开他,径直往餐厅里走:“吃早饭了吗?没吃一块吃点吧。”
“刚吃完,就不打扰表哥你了。”丁伍表情戏谑,搂着旁边金发碧眼的外国美女往外走,错身的瞬间,方东被门槛绊了下,丁伍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手臂:“表哥,你这腿脚不好,当心点!”
方东迅速抽回自己的胳膊,掸了掸袖子:“现在腿脚挺好的,就不劳你费心了。”
丁伍手在半空中顿了下,末了才讪讪地收回。
“习惯了,忘了表哥你腿早就好利索了。”
方东没搭话,径直进了包厢,但他能感觉到丁伍的视线一直在他背后逡巡。
阴嗖嗖的,像下水道里盯着人的老鼠。
服务员训练有素地上菜,方东却没了胃口,丁伍名义上是他的表弟,但其实是他二叔收养的养子,婶婶去世后,二叔一直没有再娶,因此膝下无子,所以从孤儿院收养了一个养子。
外人都道二叔爱妻情深,就连养子的姓都是沿用的妻子的姓,没有改成方。
丁伍刚被二叔带回家的时候,正是方东父母出车祸后不久,那时方东刚做完手术还在恢复期,每日不是在痛苦的恢复训练中就是对着天花板发呆。
那是丁伍第一次来病房看望他,瘦瘦小小的,羞怯怯地躲在他二叔身后,细声细气地朝他打招呼:“表哥。”
方东那时因为遭遇重创情绪不稳定,时而暴躁时而沉默,丁伍来的时候正值他的沉默期,于是他只是看了丁伍一眼就撇过了头。
二叔把丁伍推到他病床前,和颜悦色道:“小东,从今以后他就是你的表弟了,和你婶婶姓,叫丁伍,我让小伍在病房里陪你,你俩年纪差不多,能玩到一块儿去。”
二叔走后,护士过来带他做康复训练,看见病房里的丁伍,笑眯眯地说:“这就是小东的表弟嘛?正好小东要去做康复训练,弟弟愿不愿意陪哥哥一起训练啊?”
方东一动不动地望着天,听见丁伍羞怯怯地说了声:“好。”
随后的大半年,每次康复训练丁伍都会来陪他,起先只是坐在一旁看,后面慢慢会扶着他,也会在他情绪失控的时候默默陪着他。
方东渐渐向他敞开心扉。
小孩子的友情很简单,方东对自己人的定义就是可以‘交换秘密’,所以当丁伍告诉他二叔是怎么收养他之后,为了公平,他告诉了丁伍他遭遇的那场车祸。
其实关于那场车祸,连他爷爷都不知道所有的细节。
那辆大卡车撞向他们的瞬间,方东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母亲凄厉的惨叫声让他惊醒,随后他整个人天旋地转,被巨大的冲击力抛了出去,但或许是因为他人小,车子从高架上翻出去后,他竟然还活着。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母亲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原本温柔的母亲惊恐地睁着眼睛,玻璃碎片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上半张脸,下半张脸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切割成了两半,从鼻子到下巴一路豁开,大股大股的鲜血喷涌而出。
方东脑子一片空白,只感觉到有湿热的液体喷溅到他脸上,他知道那是母亲的血,但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他只能感觉到一向温柔美丽的母亲不在了。
他睁着眼盯着母亲,所有的感觉似乎都离他远去,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漩涡一样在吞噬他。
随后他的视野里有一片橘红的光,是车在着火,有个人影以怪异的姿势从车里往外爬,凄厉地朝着他哀嚎:“小东!救救爸爸!”
是父亲,父亲精致考究的西装上满是血污,痛苦地边往外爬边扭曲着身体,但他身上的火焰却越来越大,哀嚎变成了痛苦的尖叫,方东呆呆地朝着人影无声张口。
腿动不了,他朝着父亲努力地伸着胳膊,一只眼睛被血迷住了,他努力睁着另一只眼,看着父亲逐渐一动不动。
爸爸也没了。
这些车祸的场景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不是他不想说,而是说不出口,爷爷整日整日的叹息和警察望着他同情的眼神都让他说不出口,他只能独自消化那些惨烈的场景。
但是丁伍不同,丁伍和他年纪相仿,又和他有同样失去父母的经历,而且大半年都在默默陪着他,和他交换了秘密,是自己人。
可他没想到,丁伍听完这些后似乎十分感兴趣,一直追问他更多的细节。
比如问他豁开的下巴是什么样的?父亲被烧时是不是能闻到焦香的气味?还有他看见自己双腿折断的感觉?
方东不明白丁伍为什么这么问,但他直觉不舒服,尤其是丁伍的问题让他不断想起那些惨烈的场景,只要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时,脑海里就会不断循环播放车祸的那天。
他变得更不爱说话。
最后一次手术后,他奇迹般的双腿恢复了不少,可以不拄拐慢慢行走,爷爷和二叔都来看他,好久不见的丁伍也来了,他在方家待了一年,高了也胖了,穿着干净得体的校服,笑眯眯地过来扶他。
方东下意识地缩回了手,但却被丁伍牢牢抓住,两人越走越远,远离人群,丁伍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方东,笑眯眯地把头凑过来:“表哥,你看看下巴豁开和被烧死是不是这样的?”
丁伍捏着几张彩色照片,每张都是车祸后的惨烈景象,他不知道丁伍是从哪找到这些照片,但他只扫了一眼,身体就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网笼住,他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
医护人员围上来把他抬到担架上,方东喘不上气,被刺激出来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但依然能看到丁伍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和笑眯眯望着他的脸。
再次醒来后,车祸的记忆突然在他脑海里变成一幅幅模模糊糊的画面,仿佛那些遭遇变成了第三视角,而他只是冷漠的看客。
方东以为自己心理出现了障碍,但随着年纪增长,他并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问题,后来,他才从网上知道这是一种创伤后遗症,大脑为了保护自己而选择了遗忘。
但他不明白丁伍为什么要那么做?
或许只是出于孩子的恶意,也或许是真的好奇,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方东也逐渐不在意了,毕竟后面的十几年里,他和丁伍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是偶尔听说丁伍上学叛逆,惹出不少事,爷爷不喜欢他,连带着二叔也责怪过几次。
这次是方东回国后的第一次见面。
想起往事,他有点没胃口,拿起勺子舀着碗里的粥,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突然听见包厢外有人在叫他:“方老弟!方老弟!”
钟鸣的声音高昂有力,方东让人把门打开,见钟鸣依旧穿着道袍风风火火地进来,一屁股坐在他边上。
“你怎么起了也不叫我啊!”
钟鸣边埋怨他边往嘴里塞包子,方东才发现他今天没背大包,而是换了个斜挎的布袋子,上面还写着两排大字——
XX道观
承接风水、吉凶预测、驱邪降福项目。
有意者请联系......
方东拍了拍布袋子,钟鸣一把护住布袋,像看小鸡的老母鸡一样眼神戒备地盯着他:“干啥干啥!都说了我今天会做法事,别给我拍坏了!”
方东想起昨天钟鸣说的要点香做法,于是比了个投降的手势:“sorry,sorry,忘了。”又问道:“钟鸣哥,你这法事不会让人看出来吧?那到时候多尴尬啊...”
钟鸣摆摆手:“不会,你忙你的,我就在旁边不会打扰你的,我做法是为了问问题,看的是香灰,和你们没关系。”
方东一脸好奇:“这香灰怎么能看出答案啊?”
钟鸣一脸神神秘秘地笑起来:“复杂的看不出来,但他可以回答简单的是或者不是。”
“毕竟这死人呐是不会说谎的,到时候就知道这些巴瑶人有什么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