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上的破匿符仍在隐隐作热,戚霜天的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
她装作如常地起身,笑着说:“婆婆,送您一个护身符,多谢您的款待。”
说着,戚霜天起身,将自己随身带的一枚平安符放到了阿孃的手心。
在指尖接触阿孃手心的一刹那,她下意识地就想要收回手,却还是努力稳住了自己的动作。
老人褶皱的皮肉之下,分明澎湃着汹涌的灵泽。
阿孃……也是云落族人。
她的表面释放不出一丝一毫的灵泽,体内的蕴藏却比一般修灵者更丰厚百倍。
戚霜天看着眼前的老人。
她看起来像雪地里又冷又硬的石头,岁月让坏脾气筑成坚硬的外壳。但其实,内里却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发滚烫。
戚霜天突然觉得心酸得发慌。
冉冉没有看出来吗?
“我一个腿脚都坏了的老婆子,整日蹲在这一亩三分地里,要什么平安福?”阿孃将平安福推了回去,浑浊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波澜,“你们自己好好留着。”
霜天没有再退让,只是勉强地笑了笑:“我们要赶路,就先告辞啦!谢谢婆婆的款待。”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小木屋的。
直到走出了村落,直到看不见知洛挥向她们的手,戚霜天才突然开口说:“冉冉,阿孃和知洛都是云落族人。”
“我知道。”
出乎意料的,云冉冉的声音很平静。
“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抓捕她们?整个村落是不是都是云落族人?”戚霜天低下头,好像在自言自语,“我是士兵,我应该执行命令。我们的任务目标是搜寻云落族。现在我们找到了。”
她呼出的气在冷风里凝成了白雾。
停顿的几秒被拉扯到无尽的漫长:“冉冉,阿孃和知洛,不是坏人啊。”
“霜天,”云冉冉停下了脚步,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是从雪山的另一边传来,“可是我们要抓的,从来只是云落族人,不是坏人啊。”
寒风从两人之间刮过,戚霜天的发丝拍打在脸上。
“只是一面之缘,你怎么能分清楚人心的好坏呢。但是霜天,你应该知道,这是很大的军功。”云冉冉的声音好像远山的低语,让戚霜天感到陌生。
她轻轻凑到戚霜天面前,温柔地别好她额上的碎发:“所以霜天,要怎么做呢?”
要怎么做?
云落族从来不是神弃之族。
云落族是天生恶种。
阿孃和知洛是云落族……
血纹魔灾变和云落族有关。
云落族从来不是神弃之族。
……
四分五裂的想法将戚霜天拉扯成碎片,她闭了闭眼。
“冉冉,我做不到。”
她转头看向云冉冉,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要不你把我抓走吧。”
无言的沉默。心跳在沉默里震耳欲聋。
“我也做不到,”云冉冉打破了这片沉默,“霜天,听到你这样说,我又开心,又难过。”
今天的云冉冉让戚霜天有些陌生。她隐约察觉到她层层叠叠的情绪之下涌动着某种难言的心绪,如山谷的回响。
但云冉冉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笑颜:“那我们赶快去调查耶尔特的异动吧!”
戚霜天却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冉冉,我想要弄清楚,阿孃和知洛究竟有没有和血纹魔有关联。哪怕是一点点可能。”
她打了个冷战。
想到了纯白雪乡染遍血水与灰烬的模样。
“其实,我有个办法,”云冉冉犹豫着开口,“我可以用桃花千相变成任何人。所以我可以变成……血纹魔去试一试。”
说着,无数桃花花瓣将云冉冉簇拥着包裹。下一秒,花瓣散开,“越千山”突兀地出现在戚霜天面前。
“噔噔,怎么样,像不像呀。”“越千山”冲戚霜天露出一个可爱的笑。
救命,好违和。戚霜天的嘴角微微抽搐。
又是一阵花瓣雨的聚散,云冉冉了回来:“不过,我只能坚持一刻钟。”
“冉冉,你好厉害!”戚霜天肃然起敬地比了一个大拇指。
“使用桃花千相的时候需要非常集中,没法用出其它灵术,霜天你可要保护我哦。”
“包在我身上!”一种英雄主义的保护欲莫名在戚霜天身上升起。
“但这个法子可能有些太吓着他们了……不过,我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云冉冉有些苦恼,“如果非鹿在,拟一场梦便好了。”
这么一想,非鹿的能力简直如同作弊一般的存在。
戚霜天托腮:“没事冉冉,虽然非鹿不在,至少我可以用隐身把我俩潜进村去!”
两人一路向着村子走去,隐约能见到房屋轮廓之时,戚霜天停下了脚步。
“就在这里开始吧。”
云冉冉点点头,瞬间便是一阵桃花雨的聚散。
一头二纹血纹魔出现在戚霜天眼前。
焦黑而庞大的身躯、猩红跳动的血纹、空洞的五官,戚霜天一瞬间本能地动了杀意。
她按住了自己的右手。
这是云冉冉,不是血纹魔。
戚霜天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她恢复了以往的镇静。
少女操纵着细细密密的光线绕开云冉冉的周身,血纹魔就这样消失在空气里。
藏书阁一事之后,戚霜天的隐身能力突飞猛进。她又轻松地给自己也上了一个隐身。
只要戚霜天凝神,云冉冉周身的光线流转就那样一览无余地出现在她眼前,精细复杂又灿烂交织,仿佛流动的线谱。
“霜天,这样我就看不见你了。”云冉冉小声说。
“别怕,我就在你身边。”
戚霜天轻轻拉住了云冉冉的手。
拉住一个血纹魔,感觉好奇怪。
她们缓缓地在雪地里前行。
运动中保持隐身对戚霜天来说要困难许多,她额角很快渗出了汗珠,神经紧绷到有些头疼。然而愈是挣扎困难,也越是精进她对光线的掌控能力。
村子里比刚才更加安静,狩猎的人还没有归来,老老少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享用午饭。
一步,两步,阿孃的小屋就在眼前,戚霜天的心脏如鼓。
在解除云冉冉隐身的刹那,戚霜天双手结印,展开了静帷光幕。
一层细腻如纱的金色光流从她手中淌出,几不可见的淡金色波动以两人为中心展开,直至笼罩了整个小屋。
世界一下子变得安静,风声、雪声、柴火的噼啪声均消失不见。
戚霜天和云冉冉对视一眼,轻轻地敲了敲门。
“谁呀?”阿孃的声音中气十足。
两人屏住了呼吸,听见屋内阿孃的脚步声不断靠近。
“要是让我逮住那个小毛孩子耍我这老太婆玩——”阿孃嘟嘟囔囔地开了门,在看清来客的一刹那,手里的杯子瞬间摔在地上成了碎片。
她没有犹豫,转身从门后抽出了一柄大斧。明明已经须发苍白,身手却和敏捷的猎人一般无二。
阿孃的眼神锐利得像护崽的老鹰,微微颤抖的手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慌与不安。
“滚出我的家!”阿孃用大斧指着云冉冉。
“您是忘了我们的合作吗?”云冉冉用一种极其粗哑的声音说道。
“怪物!滚出去!”阿孃的声音尖锐到破音。
就在这时,知洛拿着一根长矛,从屋内猛地冲了出来:“不准伤害阿孃——”
云冉冉只是一个侧身,知洛就从她身边一个猛子冲了出去,栽倒在地。
戚霜天眼疾手快地给云冉冉套上隐身,拉住闪到了小屋的一侧。
魔物就这样在阿孃和知洛面前消失不见。
阿孃愣住了。如果不是知洛还摔在外面,她真以为这是自己老眼昏花的一场幻觉。
她扔下大斧,急急地跑向了知洛,将他扶了起来:“知洛,你还好吗?哪里伤着没有?”
男孩儿嚎啕大哭:“阿孃,那……那是什么怪物……”
“阿孃也不知道,但是别怕,无论怎么样,阿孃都会保护你的。”老人紧紧将知洛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戚霜天的眼眶有些发酸,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对不起。
她在心里说。
阿孃和知洛,根本并不知道血纹魔的存在。他们就是生活在偏远小山村里的一对平凡祖孙。
一种深深的冷意从她的四肢涌入五脏六腑。一些最不愿意相信的猜想在此刻得到了某些确证。
她们又等了一会儿,直到阿孃和知洛进了屋,才悄悄地沿着小路离开了村庄。
在走之前,戚霜天悄悄在门前留下了一张字条:
易水城内搜捕云落族。
离开村庄很远,戚霜天才解除了二人的隐身。
她的神经因为过度使用精密的灵术而感觉剧痛,但戚霜天却有些魂不守舍而无暇顾及。
“……谎言。”她无意识地轻轻呢喃道。
“什么?”
云冉冉的声音一下子惊醒了戚霜天。她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冉冉,我有点走神了。”
云冉冉有些忧虑地看着戚霜天。霜天原本灿然如暖阳的双眸有些暗淡,所有心绪都被缄默地封在体内,看起来忧郁又疏离。
“那我们赶快去耶尔特吧!就在眼前了。”云冉冉试图用欢快的语气振奋一点戚霜天的心情。
戚霜天只是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点了点头。
“对了,既然不再搜查云落族,我们不如把破匿符取下来吧,正好你也不喜欢戴着。”
戚霜天此时仍有些心不在焉,云冉冉的话像是一阵风在她耳边拂过,但是她下意识照做了。
两人很快向耶尔特飞奔而去。
灵泽全开的两人速度快得惊人。她们像两道白色闪电一般从山脚飞速掠上山。一只抱着松果啃的松鼠突然被两人略过的疾风吹得转了个圈,回过神来时手里的松果已经啪嗒落在了雪地上。
雪峰环绕,天池冰封。耶尔特的山顶是真正的无人之境。
落在葬冰湖边上,戚霜天觉得自己像是一粒尘,又或者一颗雪粒,在苍莽的湖山之间如此微不足道。
她隐隐觉得,湖的中央,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她。
越靠近,呼唤就越迫切。
“来……来……继承者……”
她一步一步地朝湖中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