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树成还未开口,高育才匆匆赶来。
高老甚至没穿白大褂,只着一身洗旧的常服。
他看到病床上沈昭的模样,灰白的眉毛立刻拧紧了。
他目光扫过白树成,眼里仿佛在询问。
白树成严肃地点了点头,递过听诊器。
高老二话不说,附身仔细听诊。
随着听诊器位置的变换,他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沉重。
直到他直起身来,叹息着摇了摇头:“树成,你打算怎么办。”
白树成看了一眼杨书剑,单刀直入:“广谱抗生素,H2302。”
高老点了点头道:“你们去吧,我来守着。”
白树成一把攥住杨书剑的手腕,吐出一个字:“走。”
他干净利落快步走出病房,挥开门帘,拉开医疗组办公室的抽屉,抱出一堆纸质材料,飞快地翻阅。
随着纸张的沙沙声,一本一本的材料被仍在一边,他终于找到了那一本战略储备药品申请单。
杨书剑夺过申请单,拿起桌上不知是谁的笔,飞快地写下H2302,并在末尾签下杨书剑三个字,一把撕下申请单,转身朝科教区奔去。
科教区离得不远,白树成几乎是踹门而入,惊得正对着一堆零件抓耳挠腮的宁泊远差点跳起来。
“老白?你……”
白树成没跟他废话,直接示意杨书剑拿出已经填好的联名申请表,拍在宁泊远面前的桌上。
“签个字。”白树成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宁泊远的目光扫过申请表,当看到那串代表着最高级别战略储备的药品编码时,他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他像是被烫伤了一样松开申请表,猛地向后靠进椅背,双手下意识抬起,仿佛那张纸是什么洪水猛兽。
“老白!书剑!你们……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有些变调,“这东西,这东西是要上管委会紧急会议的!需要投票!需要理由!需要……”
“需要两个委员联名。”白树成打断他,手指重重地点在申请人杨书剑的名字下方,“这里还差一个签名。”
宁泊远的目光艰难地从纸上移开,看向杨书剑,带着最后一丝希冀:“书剑,就没有……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医疗区库存的……”
“不行。”杨书剑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可转圜的决绝,“她等不了,那些,没用。”
宁泊远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双手插进自己本就稀疏的头发里,狠狠地揪着。
“你们这是把握放在火上烤啊……”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肖卓会怎么想?高鸿会怎么想?越明那个铁公鸡会怎么往死里卡我们科教部的预算……完了,全完了……”
他猛地睁开眼,镜片后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他几乎是哀求地看着白树成:“老白,我们这么多年交情,你非得拖着我一起死吗?”
白树成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惯常的戏谑和懒散消失地无影无踪,只剩下残酷的冷静。
“老宁,”他缓缓开口,“看着我的眼睛。”
宁泊远下意识地看向他。
“现在躺着病床上等药救命的,不是别人,是沈昭。”
“是那个带着我们所有人,在黑暗里找到一丝光的孩子。”
“是那个被你们科教部的电脑算过数据的、被你手下的研究员围着叫过沈老师的姑娘。”
“你现在跟我谈预算?谈肖卓的脸色?老子的徒弟快要死了!”
最后一句,白树成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压抑的愤怒和痛楚,让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都要凝固了。
宁泊远被他吼得浑身一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再次看向杨书剑,那个永远挺直脊背的军人,沉默地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了那张申请表。
他仿佛看到了沈昭第一次来科教部时那双发亮的眼睛,看到她和研究员一起捣鼓仪器时兴奋的样子,看到她为了一个方案熬夜到天明的侧影……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妈的,老子这辈子谨慎小心,到头来……”他一边喃喃,一边颤抖地伸出手,摸索着拿起桌上的那支笔。
笔尖在纸上足足悬停了三秒,那三秒,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最终,他在那张决定他政治生命、甚至可能是未来命运的表上,签下了他无比熟悉,此刻却重若千钧的三个字,
宁泊远。
笔尖离开纸张的瞬间,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白树成什么也没说,拿起那张表,转身就走。
杨书剑只是抬起手,向他敬了一个军礼,然后转身,快步追上了白树成的背影。
办公室里,只剩下宁泊远一个人,对着空气,发出了一声不知是解脱还是绝望的叹息。
白树成拿着那张墨迹未干的申请标,大步流星。
杨书剑紧跟在他身侧,沉默而迅疾。
两人没有交流,但却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共识,那就是争分夺秒。
他们径直奔向政务区的通讯值班室。
值班的年轻办事员显然认得这两位基地的重要人物,刚要起身询问,白树成已经将那张申请表拍在了桌上。
“最高优先级,紧急通讯。”白树成的声音不容置疑,“接通卫委员长专线,现在。”
办事员被他的气势摄住,目光下意识扫过申请表,当看到联名申请和下面两个极具分量的签名,以及申请内容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白医生,杨队……这,这需要走流程,需要先向秘书处报备,需要……”
“需要个屁!”白树成猛地俯身,那双睡意朦胧的眼睛此刻变得锐利,“我告诉你需要什么!需要你,立刻,马上,接通卫可委员长的线路!如果耽误了,我白树成用这辈子的贡献点和你的人头一起担保,你担待不起!”
办事员被他话语里毫不掩饰的杀气吓得浑身一僵,求助地看向一旁的杨书剑,希望这位以纪律严明著称的军官能说句话。
杨书剑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指在桌面上清晰地敲了两下,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那声音不大,却打破了办事员最后的犹豫和侥幸。他猛地转过身,双手因为极度紧张而忍不住颤抖。
他颤颤巍巍地按下墙上标注着委员长办公室的按钮,嘟嘟嘟的声音像是在煎灼他的神经。
终于,扬声器传来了一个冷静的女声,是卫可的秘书。
“这里是委员长办公室,请讲。”
办事员几乎要语无伦次,白树成一大步走上前,对着收声器道:“我是白树成,杨书剑委员与宁泊远委员联名,申请启动管委会紧急会议程序。”
“事由:动用战略储备抗生素,抢救核心科研人员及医生,沈昭。”
“她得活着。”
通讯线路的另一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仿佛在消化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几秒后,秘书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冷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请白医生和杨委员立刻到委员长办公室。委员长要见你们。”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流程的质疑,直接越过了所有环节,要求面谈。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信号。
白树成和杨书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沉重。
但他们没有任何犹豫,跑着来到了那间象征着基地最高权力的办公室门前。
门是开着的。
当白树成和杨书剑走进那间陈设简单的办公室时,卫可没有转身。
“申请的事,我知道了。”卫可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白树成上前一步,将申请表放在她的桌上:“委员长,情况紧急,急性肺炎常规药物无效,必须立即使用……”
“没有抗生素了。”卫可打断他,终于转过身。
白树成脸上的急切僵住了,他像是没有听清,又像是无法理解:“……什么?”
“我说,战略储备库里,你们要的那种静脉用抗生素,早就没有了。”卫可重复。
“这不可能!”白树成的声音猛的拔高,“三个月前,惨案结束后,医疗组第一时间提交了菌种探查与药物储备计划,当时明明……”
“那个计划,”卫可的目光越过激动的白树成,落在了他身后的杨书剑身上,“没有通过管委会投票。”
白树成呼吸一窒。
他记得那个计划,那是高老爷子牵头,为了应对战后可能出现的复杂感染和耐药菌株制定的,是医疗组应对未来最重要的布局之一。
杨书剑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指节被自己捏得作响。
卫可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刻意挑起了最残酷的事实:“书剑,你告诉白医生,那个计划表决时,你,投的是什么票?”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白树成死死盯着杨书剑,杨书剑却避开了他的目光,视线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最终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那个早已注定的结局:“反对票。”
“你……投了反对票?”他喃喃着,仿佛重新认识了眼前的这个人,“为什么?那是救命的东西!你明明知道……”
为什么?
因为基地当时百废待兴,资源向重建和防御极度倾斜。
因为财政委员越明认为那是过度投资。
因为军建委员肖卓认为应该先重建战斗力。
而他,杨书剑,在纪霖昏迷后,恍惚接过了代理委员和代理队长的职责。
当时的他,在评估了特组队的伤亡和基地岌岌可危的防御后,在那场投票中,选择了站在现实这一边,选择了优先保障生存,而非未来。
他亲手否决了今天可能救沈昭一命的希望。
“现在你们明白了吗?”卫可的声音重重砸在他们心上,“没有药。不是我不给,是基地,早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