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易碎品
鹤田莉奈被强烈的饥饿感唤醒。
要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遑论是在天寒地冻的季节。
她迷蒙了一会儿,慢腾腾地从被子里露出半张脸,看到自窗帘缝隙里隐约漏出来的些许青白天光。
半晌,她蛄蛹着,把外衣拿进被窝里穿上,鼓起勇气爬出来,走向房门外的洗手间。
室外雪似乎停了,室内也静悄悄,天气太冷,前一夜的雪又落得太厚,已经上午九点了,店里连个客人也无。
水龙头的水逐渐变热,鹤田莉奈掬起一捧拍向脸颊,睡迷糊了的意识逐渐回笼。
——她顿住。
是了,前一天经历了太多事,在把远山健太找到、两人一同回村的路上,她们与村长组织的寻人大部队村民正好遇上,远山太太还被人扶着。
见到儿子安然无恙,远山太太的双腿一软差点就跪了下去,拉着她表达了很久的感谢。
之后,她累得没有一点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回家洗漱躺下,一夜无梦。
连留给自己的那碗面也没来得及吃。
难怪会饿醒。
白瓷的洗手台盆上有一根短发,鹤田莉奈注意到时,手指已经下意识将它捏了起来,透过光,发现它泛着红色的色泽。
是很漂亮的、也不常见的颜色。
这不是她的头发。
鹤田莉奈把它丢进垃圾桶,搓了搓手指。
*
早饭做了两份三明治,搭配热气腾腾的味增汤。冰箱里的食材还够吃几天,但两个人一起消耗的话,总会比一个人要来得快——鹤田莉奈整理完所剩食材,不由得开始盘算她出去打猎成功的可能性是多大。
更关键的是,客房里住着的那位,会在这里停留多久。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他——鹤田莉奈不确定对方是否会回答自己的问题。
又比如,那些问题里,是否会有一些触碰到他的雷区。
可这么一直不明不白地将人留着,更不是个办法。
端着早餐上楼,如昨日般敲响房门,亦如昨日般无人应答。
“早餐做好了,我端进来啦。”
鹤田莉奈这么说着,一边压下门把手。
她端了两人的早餐,打着的是边吃边聊的主意,最好是能成功撬开男人的嘴——这是她做的最好的预想。
窗边,坐着一个身形清瘦的男人。
听到这边的动静,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慢慢抬眼看过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鹤田莉奈意识到用“男人”这样的指代,并不是那么恰如其分。
他看起来过分年轻了。
明明是十分冷淡的神情,眼睛的线条也足够锐利。
可因着他柔软到甚至能用“阴柔”来描述的脸部轮廓,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比起“男人”,更像是一名处在“少年”与“青年”之间那样的过渡期的存在。
是很干净漂亮的一张脸。
而且。
鹤田莉奈的目光微微上移。
他有着一头少见的红发。
“你打算在门口,站到什么时候?”
半晌,他开口。
声线清凌。
“……”
鹤田莉奈回过神。
就算对比是那么冲击强烈,现在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名红发青年,就是她从雪林里带回来的那位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人。
她整理好思绪,端着餐盘朝他走去,脸上露出一点微笑——谢天谢地,对着这样一张脸,她总算能稍微真情实感地笑出来一些。
“早上好,昨晚休息得好吗?”
她知道他不会回答这样无意义的寒暄,便接着说下去:“昨天夜里,真的很感谢您出手相助,那只木雕小狗在关键时刻帮了很大的忙,如果没有它的话,我想我和远山君都会遇到更多麻烦。”
这是她的肺腑之言。
青年拿起三明治,慢条斯理地咬下一口——他对于在她面前进餐一事似乎毫无异议,目前来看也没有要赶她出去的意思。这让鹤田莉奈有点意外,但更多的是惊喜。
她轻手轻脚地在他面前坐下,也开始吃早餐。
“他是你相好?”
就在鹤田莉奈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自然地将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时,青年很突兀地开口。
“什……”她有些没反应过来,“谁,远山君?当然不是!”
这人……昨天看着像个亡命之徒见谁都要给一刀,今天看起来又像个养尊处优的美少年。
怎么就,还会有点疑似“八卦”的属性呢?
青年闻言,看了她一眼。
“那你为什么要去救他。”
他语调平平。
鹤田莉奈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意这个问题。
起初她以为对方只是八卦,但刚刚那一眼,让她不寒而栗。
青年的眼瞳是泛着灰的、类似于琥珀的颜色,当天光从一侧照过来时,这样的眼睛看起来非常清透。
就像无机质的玻璃珠。
那一瞬间,鹤田莉奈再次感受到了对方散发的、如昨夜那般的强烈“非人感”。
他的眼神没有温度,但含着探究,含着……一点恶意。
一时间,这张小方桌仿佛变成了审讯台,而她就是那个被审的犯人。
手心不知何时冒出冷汗,她用力掐住,不确定自己的回答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也不知道怎样是对,怎样是错。
既然如此,只有实话实说。
“远山太太因为他的失踪很焦虑,做父母的,都是这样。”
“我想我现在,在我父母那里,也是‘失踪’的状态,他们一定也很担忧。”
没有谁能真正理解谁,大家能做的,不过是尽量“感同身受”。
鹤田夫妇说是从一片废墟里捡到她的,他们救了她。而现在,她也救了远山健太,让远山夫妇不至于遭受重大打击。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刻,她还有机会重新回到父母身边,诉说这一路上的故事呢。
“你有关于自己父母的记忆?”
他问。
“没有,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你凭什么断言,他们会为你的失踪而担忧。”
“我……”
红发的青年冷冷瞥她,声音带着嘲意,“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失踪,之于你的父亲,母亲,丈夫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或许在你过去的人生里,你一直都是个冗余,累赘,或许你从未得到过任何人的爱?”
“不然,要怎么解释你身上的封印呢?那可不是什么对你好的东西。”
“——如果是这样呢,你还想着找回记忆吗?”
鹤田莉奈愣愣地看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青年说出这么长一段话。
“丈夫?”
她猛地站起身,有些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我结婚了?”
她到底多大年纪?怎么会就结婚了?
明明镜子里的自己有着一张看起来最多十几岁的脸啊,就结婚了?
青年眼睫微动,有些惊诧:“重点是这个吗,如果我只是随口一说呢。”
她的反应比他预想得要快很多。
“当然!你说的那些,不管怎样也只有当我找回记忆以后才能去做评判,但你方才提了我的父母,提了我的丈夫,没有提其他兄弟姐妹——就说明,我一定是有丈夫的。”
“——那我有孩子吗?”
鹤田莉奈下意识伸手摸向肚子。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怎么会知道。
“算了,这些也不是很重要。”
鹤田莉奈重新坐下来,继续吃三明治。
“当务之急是我得尽快找回记忆。对了,如果刚刚我说远山君是我的恋人,你是不是会去找我丈夫告状?”
听起来有点要问责的意思,她好像突然胆子大了不少。
他好整以暇地抱臂看她,“是,又怎样?”
“你这样是不对的。”
女孩神情很认真,黑白分明的眼睛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明明语气还带着一点惧怕的字斟句酌,却还在鼓起勇气表达自己的想法:“我失忆了,什么也不记得,就算发展一段新的恋情,也不是我的错。但如果我和我的丈夫感情笃厚,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他知道这件事,他一定会为此很伤心,这样不好。”
“他伤心,又关我什么事?”
“你和我丈夫的关系不好吗?”
“我……”
他下意识要回答,猛地反应过来,话语到了嘴边打个转,变成一阵短促的冷笑。
“你在套话。”
呀,被发现了。
鹤田莉奈用纸巾擦干净沾了面包屑的手指,又讨好地把纸巾盒往他那边推了推,笑得不太自然:“因为……感觉直接问的话,您不会回答我嘛。”
不会回答她是哪一族的人,也不会说起封印的事——不然早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可以告知了。
“人看着不太灵光,小聪明倒是不少。对我用这种手段,不怕我杀了你吗。”
“您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女孩露出一副引颈受戮的神态,从衣领里延伸出一截雪白的颈子,淡蓝色的血管透过皮肤。
嘴里说完很恭敬的话语,她又继续道:“只是那样的话,您就吃不到今天中午的天妇罗炸虾,和今天晚上的寿喜锅啦。”
“……”
很鲜活的一条生命,和他手里的那些死物,截然不同。
也和她所在的那个腐朽的家族,格格不入。
她愚蠢而天真,对人不设防,仿佛天生温和,会对所有生物交出一颗心,甚至命。
赤砂之蝎原本以为宇智波久檠是那一族用来点缀画布的假花,木肤肤的,又像绣在布料上的鸟,精致的死气。
即使她有一双和她母亲无比相似的眼。
“战枭”——宇智波薰。
一个曾经在战场上名噪一时、又突然销声匿迹的女人。
赤砂之蝎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女人用刀剖开火焰时的双眼。
那是他这十来年里,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每当他克制着合上眼帘,刀刃纷飞时撕破空气,擦出如枭般的嘶鸣声,音犹在耳。冷寂了十来年的血液再次沸腾,他需要尽全力控制自己的双手不颤抖,不再渴望一场未竟的鏖战。
第一次见到宇智波久檠时,他就认出这是那个女人的延续——她们的五官实在很相似,俨然翻版。
气质却迥异。
宇智波久檠只是一个劣质的赝品。
赤砂之蝎断定。
一个被许多双手刻意保护起来的,天真而又不谙世事的易碎花瓶。
而现在,这只花瓶在他手里。
他却忽然不是那么想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