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二十七年

    孟冬十月。

    今年的雪下的早。

    冬日的北风卷着雪沫吹入咸阳城,像一只灵巧的白鸟,飞过楼阁相属的宫殿群,停落在咸阳宫最北边的望北宫。

    *

    殿内,姜乐指着竹简上的小篆,一个个在认读。

    这简牍是廷尉李斯所做的《仓颉篇》,乃【书同文】国政敲定后,官方指定认字教材之一。她每日都跟着认写,哪怕前两天过年也没搁下。

    是的,十月已经过完年了——大秦与后世不同,是以每年十月初一为新岁。

    对时人来说,过去的一年(秦王政二十六年)是始皇帝一统天下的一年。

    对姜乐来说,十月还属于历史书上的公元前221年,是足以出一道历史大题的一年,是史册上不可忽视的纪年标杆。

    “秦的统一,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多民族的中央集权国家,是之后两千多年的开端……”*

    脚步声打断了姜乐对历史书的回忆。进门的是专门负责照顾她的宫人之一‘桃’。

    她身上的葛布厚冬衣下露出半幅五色花罗裙,在略显昏暗的室内渐近渐鲜明,让姜乐微微有些恍惚,像是史册里一卷秦朝仕女图活过来,抖落两千多年的蒙蒙细尘来到面前。*

    宫人‘桃’已在厅堂外脱下鞋履,只着足袜入内,见公主正在窗旁就着日光认字,面上不由露出笑容来。

    从襁褓婴孩照料到如今,朝夕相处,桃看待姜乐与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分别。

    故而桃很是庆幸,公主虽年幼且在出生时不幸失了生母,却也并非无依无靠——正如今日,就有在这咸阳宫分量十足的人上门探望。

    她声音里都是欢喜,回禀道大公主正在殿外。

    姜乐眼睛‘刷’就亮了。

    *

    每回见到,不,甚至只要想到长姐,姜乐内心就又雀跃又安稳。

    姜乐再世为人,睁眼的时候还是婴孩。在周围人的话语中摸索确认自己身份后,就总是做噩梦——秦二世胡亥兄弟姐妹的结局,在史书上明明白白:十个公主被肢解,十二个公子被杀死弃于市,连坐者数不胜数。*

    她做梦都梦到,十多年后的自己,变成东一块西一块的。

    姜乐醒来抹了抹脸上的冷汗:这不成呐,按部就班活下去,她就会变成人民的碎片。

    想要改变什么,得先了解什么。

    于是她小心却又急切地想要知道外界的消息,以期在接下来的十多年,努力煽动蝴蝶的小翅膀,免于被肢解的噩梦成真。

    然而这一了解就发现了意外。

    她还没有来得及支棱起来绝地求生,就发现在这个大秦,始皇帝有一长女,生有星文之祥甘霖随降,少而卓绝行事多异,更在十三岁后就随军靖土颇有军功,帝甚爱重之。

    通过身旁宫人们的描述,姜乐十分怀疑,这是位满级穿越前辈。

    姜乐太想见见这位疑似老乡的姐姐了。

    终于等到公主九野回咸阳城,姜乐直奔其宫。

    在看到九野的门口有两株枣树后,姜乐就试探着道:“伯姊(长姐),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目光交汇之际,有些话再不必说。

    自此,姜乐的门口也多了两株长姐送来的枣树。

    *

    一年后的今天,姜乐来到九野身边,再次清楚的看到她的面容。

    第一眼看到九野的人,很难去立刻注意到她的五官细节,是丹凤眼还是高鼻梁,只觉神俊异常,一双眼睛更是犹如闪电凌人,好似凛凛鹰隼。

    姜乐想,若是海东青化作人形,大约就是这般形容。

    “小乐。”

    九野今岁十八,身量已然长成,体力又极佳,举个五岁的孩子起来,就像抱小猫似的。

    “这个时辰伯姊怎么过来了,是有事?”

    姜乐深知在这大秦帝国伊始之际,百事待兴,天下诸事多如牛毛——也意味着机会多如牛毛。

    九野正在争分夺秒为自己积攒争夺未来的政治资本,凡来寻她必然是有要紧事。

    姐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沉静有力。

    “带你去面圣的时机到了。”

    能让姐姐郑重说出来的面圣,自然不是从前年节下,长姐带着妹妹们一起去刷个脸混个脸熟这般面圣。

    而是真正的面对始皇帝。

    于是姜乐深呼吸一下“姐姐安排好了?”她认真道:“我一定仔细听,好好记着。”

    省略掉一些情绪上的‘啊,这么快’‘很紧张’等内心活动表达。

    姜乐深知,平时也罢了,正事要事当前,九野只接受高效简洁的处理方式——姐姐不喜欢拎不清的人。

    她望向九野的眼睛。

    眸子像琥珀一样,野心勃勃的灵魂剔透可见。

    **

    九野看着姜乐,小孩子的脸颊粉里透红,像是一块桃子馅的冰皮月饼。

    到秦朝这些年,九野很少想起前世的事情了,但今天看到姜乐蹦蹦跳跳出来找她,却不期然让九野想起前世的自己,也是五六岁的年纪从高台上掉下来,摔断了腿,然后一生跛行。

    并不是医疗条件太差没法治疗,也不是家里穷到那个份上,而是在那个还限制孩子数量的年代,她家所在的地区正好有个政策:头胎是残疾的话,不占生育名额。

    她摔落跛行的第二年,就有了弟弟。

    从那时候起,父母就对她好一阵歹一阵跟神经病似的——正因为心里有愧,有时候对这个女儿倒是更狠心更防范了,总是心虚着怕这孩子记恨他们。

    小时候的九野还会因为父母骤然的暴怒责打,觉得困惑,伤心,恐惧,并在他们抱着自己哄说是‘爱之深责之切,爸妈最爱你’时候心软。

    但十岁后,九野就已经能冷眼看表演,并且会抓住父母少有的‘愧疚弥补’时刻,给自己要点好处。

    从小到大,太多苦楚不必再说,身边所见同悲的姑娘也不少。九野天生性子硬,不想认命只想逃。

    能够上学的日子,她就拼命读书,上不了学后她就拼命工作。

    她至今记得读书时候学到的物理学概念‘逃逸速度’:是指从地球表面发射物体使其能摆脱太阳引力束缚,飞出太阳系的最小初速度。*

    她的生命里,家庭就是她的‘引力’,是她的千钧重担,所以她的努力,不是从零开始,而是从负数开始。

    必须要特别拼命,生怕稍微懈怠一下,速度慢下来,就再也摆脱不了引力束缚,还是要落下去。

    但人不是铁打的,她打小的经历导致自身体质偏弱,以至于一夕过劳猝死,来到了秦朝。在意识弥留之际,九野想起这一生最快乐的事儿,就是感恩家人。

    ——感恩他们都走在她前头,没人能领她的工伤死亡赔偿,不然她就是阎罗殿戾气最大的鬼!

    大约与她毕生的执念有关,她的金手指带来的是强健的体魄,点的都是武力值。

    她甚为满意。

    而来到的时代是秦,对她来说也不是坏事:如果非要在史册各个朝代里选一个,她本就更倾向于这个靠军功得爵,律法严谨精密的朝代。

    时移世易,她要做的,并不是现代社会符合道德标准的好人,而是一个能掌控自己生死命运,更要掌握权力的人。

    如今,她找到了自己新的队友。

    九野看向臂弯里的孩童——不是因为姜乐是老乡,更不是因为她此时年幼要‘惜弱’。

    纯粹是因为,经过一年的考察,九野做出判断:两个人存在着互惠互利收获共赢成果的合作根基,更要紧的是,这孩子还聪明清醒。

    她对蠢人,都不只是讨厌,而是避如蛇蝎。

    在九野看来,蠢人的危害性某种程度上还在坏人之上。坏人有时候可以利用,甚至可以为了利益短暂联手,但蠢人……她只会离得远远的,否则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害死。

    很快,前世的阴霾记忆在脑海中就一扫而空,九野的心思转到了当下和未来。

    她捏了捏姜乐的脸,大事当前也气定神闲,尚有心情说笑两句:“你的氪金系统,可要见到当世最有实力的氪佬了。”

    *

    准确来说,姜乐的系统,并不是氪金系统,而是‘抽卡’系统。

    给予系统金银珠宝,就能按照其定价,得到相应数目巴掌大小的竹简片——至于这竹简是空白还是记载着珍贵的农业知识、工器图纸、救时良方……就看抽卡的运气了。

    只是在姜乐看来,这系统着实心黑,很有前世某些游戏大厂逼氪的风范,不氪金毫无体验。

    说来无奈,因为她年纪小,前几年她都没资产用来抽卡。

    倒不是有人苛待她,而是秦律严苛,宫人们极畏惧:比如官员借用驿站的马匹,办公务可以,一旦公车私用或者搭乘私人,只要超过一里,那就完辣——直接是贪赃罪,按照偷盗的标准牢里蹲受刑或者做苦役去吧。

    故而她的流动资产(月钱+年节下赏赐),宫人们都替她记账记得明明白白,恨不得三天一小查,七天一大查,生怕丢了一个秦半两落个偷窃罪。

    只待公主长大进学后,按照宫规转交账目钱财。

    于是每每系统做起广告“一铢金就能抽一次卡,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良辰吉日到,出金就在今日!”“单抽出奇迹,抽中金卡逆天改命,龙王归位就在眼前!”……

    姜乐都只能回以这世上最令人伤心的两个字。

    “没钱。”

    系统标价的一铢金,就是成语‘锱铢必较’里那个铢,按照秦制,一斤是十六两,一两是二十四铢。

    不是十进制,计算起来有点麻烦。不过姜乐暂时也没有计算的苦恼,反正以上无论哪个计量单位的金子,姜乐都拿不出来。

    所以系统亲切地称呼它的宿主为【没钱居士】。

    直到遇到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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