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杜稜和章文瑛夫妇对王五恩遇有加,一直心怀不满的他还是作了乱。
由于纺织工坊的利润丰厚,杜家狠狠赚了一笔。章文瑛将这些钱大多拿来买了粮食,家里只存了一千石,剩下的全运进了军营。
随着浙西逐渐的安定,士绅们开始对军费开支有了怨言。在孙芪刚举办的集会中,很多代表希望裁军。而杜稜见高骈对黄巢军队有意的放纵,以至于黄巢成功地从江西逃脱,南下岭南道劫掠,认为黄巢必将彻底覆灭唐王朝,而浙西也将彻底卷入战火之中,打算将一千人的军队增至三千人,并给每个士兵配备武器和盾牌。
如此一来,需要的钱财开支巨大,好在军队做起了酿酒的生意,勉强招募了来自浙东和江南西道的流民入伍。这些流民别说月俸,能吃饱饭就心满意足。杜稜顺便借着这些流民的势头,让部分希望加大赏赐的士兵滚蛋。
随着开春孙县令将更多流民编户入里,组织耕种,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结果王五喝醉了酒,鼓动他几个曾经的同伴里应外合烧了军中粮草。
好在一向赏罚分明,由靠着每日在家默记囫囵认识了军营里大部分士兵,在离开军营时正好看到那几个人值夜,便顺口问侯了几声。双重心理压力下,有个人便痛哭流涕地一股脑告知了这个计划。
“郎君休要掉以轻心,虽然军队里目前和谐,但王五既然能招揽到同伙,此人不可小觑,应尽早除去,否则将后患无穷。”章文瑛有些焦急。
“放心,你夫君我刀口舔血惯了,知道轻重。”杜稜讲到这里有些伤感:“若是我阿兄在此,恐怕就放了。诶,阿兄有勇有谋,可惜命运无常。好在侄儿出息,真乃虎子。”
章文瑛担心地问道:“那些同伙都是些什么人?”
杜稜差点笑出声来:“这还托了文瑛的福。”原来,那些都是因为欠缴租税而被没收了土地的当地豪强。虽说官府没收了土地后,很快就又分了田,他们依然能有十亩薄田耕种,但相比之前而言,早已属于家道中落。这群人心怀怨恨,便试图跟着王五作乱。
“没人理他们。”杜稜说。“大多数人分得了田地,拿了官府好处,这些人也拿不出实际的好处,谁都不会犯浑。”他顿了顿,又道:“倒是士兵们需要再进一步加强管理。很多人从军就希望建功立业,然后多得赏赐。如今当上了队头甚至校尉依旧没有得到多少赏赐,不免起了异心。”
章文瑛安静地听他嘟囔着抱怨如今军官们的躁动,随后对他建议:“郎君如今亦是家无余财,全部身家都充作军用。如今士兵尚未打胜仗,朝廷自然不会拨放赏赐。只要不是贪婪之徒,都会对郎君心怀尊敬。至于那些在军中鼓动人心之人,妾有一计。”
虽然对一个封建王朝的既得利益者讲党支部建在连上会被当成中邪的疯婆子处理,但话术嘛,就是把事情转成人家爱听的话。当杜稜听到章文瑛“每队设立一名文职官吏,负责思想建设和日常琐务”时抚掌大笑:“好!这个好!”
“我早受够节度使幕府里那些酸文人的气了!我这里的参军们,书没少读,活却做不利索,计谋还没我手下那些十将来得多。若是每队设立文吏,吾也能找到称心的幕僚。文妹真乃吾之诸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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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稜的动作很快,很快就张贴了招募文吏的告示。然而识文断字对于这个年代的普通人而言太过困难,当一名小吏对于有大志的读书人而言又太过屈才,以至于——最后招募来的大多是章文瑛之前夜校的学生,还有零星几个邻县逃来的书手。
夜里杜稜对着章文瑛叹气:“都是些乌合之众,只能将就着一用了。”
章文瑛抿嘴笑道:“郎君是觉得我那女弟子不堪启用吗?”
杜稜摇了摇头:“你那姓骆的弟子是有大才的,只是年纪小了些,待过几年我便将她举荐给节度使……”
章文瑛摇了摇头,打断了他:“此等大才,郎君不抓在自己手中重用,为何却要令其被他人埋没?”
杜稜愣住了,章文瑛继续道:“郎君招募来的都是些乌合之众,妾却要恭喜郎君,正是招募一群乌合之众,并设立合理的制度,重用其中有治才之人,真正的有志之士才会投奔郎君。所谓千金买马骨,不过如此。我父亲和祖父辛苦科举后皆不出仕,而只醉心于乡里水利。郎君伯父亦未曾出仕,皆是因为如今朝堂之上皆是群只会清谈的酒囊饭袋,真正有才学之人除非趋炎附势依附宦官,否则出不了头。”
见丈夫听得入神,章文瑛便继续往下讲:“像我父亲和罗公这样公认的才子,还可以投奔节度使幕府。可是才子便一定有治才吗?我父亲不出仕便是意识到自己不擅长庶务,孙县令亦颇有文才,却被当地豪强肆意拿捏。”
“所谓士农工商,士为四民之首,士者,领袖也。能带领民众兴修水利、维护治安者为士,能举兵抵御外侮者为士,能促耕织断狱案者亦为士。郎君守护新登立下战功,乃是武士。而能治理州县,便是文士。文士不必有诗才,不必出自世家大族,能出色完成各项庶务、品性高洁者便已是文士。妾因此恭喜将军,麾下武者能御敌,文者能治理,新登县无忧矣。”
杜稜颔首思索了一会儿,随后询问章文瑛:“依文妹之言,吾既然已掌领一县,麾下士兵又急于建功立业,接下来应何去何从?”
章文瑛手指睦州方向道:“杭州有八都兵马,其中董将军勇猛,钱将军忠义有谋,将军应与他们继续为盟。而睦州并无当地土团兵,镇海军远在润州,也无力即时救助。若黄巢残部攻打睦州,将军应趁机出兵,消除敌寇,保护睦州,并拜托周节度使帮忙上书请封睦州刺史。如今天下大乱,朝廷派来的刺史大多死于半路,像您这样忠于大唐的志士请封刺史这样的小官,朝廷无有不应。受封刺史后,将军便可开新政,定良策,科举取士。只要行均田之法,百姓有田可种,消除苛捐杂税,商旅乐意前来交易,以才学而非声名家世取士,贤德之人前来奔赴,睦州将成为将军龙兴之地。在确保睦州安危后,若周边有自立为王,对大唐不臣者,将军可自行攻打,并在安定后派手下前去治理。如此,便可受封为节度使。之后的事,便非妾身一深宅妇人所能筹谋的了。”
杜稜抚掌大笑道:“昭烈帝有诸葛孔明,吾有文妹!不需三顾茅庐,吾亦有隆中之对!善!一切便依你所言!”
不是章文瑛不想往下继续说,而是她看出了杜稜依旧相信忠孝节义那一套,期盼做大唐王室的忠臣。
而对于现代人章文瑛而言,社会主义才是最好的出路。既然如此,何必去劝人称王?倘若杜稜能趁机夺去江西、安徽二地,和钱镠互为犄角之势,反倒对她宣扬民主立宪甚至共产主义思想有利。对于中国中古贵族而言,共和是离经叛道的思想,民主和立宪却未必是。
当安史之乱结束时,朝廷普遍认为殉国的大臣是愚蠢之人,撤退后想办法再继续抵抗的才是真正的忠臣。而这样的思想,当宋代广开科举取士、天下皆为天子门生之后,便再也见不到了。黄巢起义下,门阀士族的消灭,必将伴随着庶民和君主力量的增加。
而章文瑛所要做的,便是在乱世之中,让前者的力量更大,让后者的力量更小。陈胜吴广起义、黄巾起义、黄巢起义……一直到太平天国运动,人民群众无时无刻不在展示着他们的力量。但一次次的起义失败,以及起义所伴随的屠城和“白骨曝于野,千里无鸡鸣”,又证明了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先锋组织,没有共同的理念甚至理想,人民就像一个拿着突击枪的三岁孩童,最后注定将被野心家哄骗并利用。
新登县太小,杜稜头上的大神太多,章文瑛只敢教人识字,而不敢宣传太多。但若是杜稜成为了睦州刺史,她便可以开始偷偷宣传一些特别的学说了。
广明元年五月,当黄巢别将攻陷睦州,杀死睦州刺史,杜稜借此机会出兵时,章文瑛一边担心着家人的安危,一边松了一口气。
毕师铎等黄巢手下最倚重的大将早已被高骈或诱降或杀死,黄巢主力将领如今变成了朱温,别将却是只会蛮勇之徒。
而杜稜在章文瑛建议后便经常往来睦州乡里,早已对地形了如指掌。先征发40艘轻小的快帆伪装成商船一路驶向敌营附近,再趁着夜色袭人军营放火袭营,最后剩余人马集结成阵攻击残兵。而那些进入睦州城烧杀抢掠的士兵,也被杜稜来了个瓮中捉鳖。
在黄巢大军继续北上攻占长安、洛阳之时,广明元年八月,杜稜彻底收复睦州,并由镇海军节度使周宝上表朝廷,拜为睦州刺史。
然而他却并非战绩最亮眼之人。钱镠率千名士兵守在浙西的山谷中,成功将黄巢二十万主力军队引开杭州,避免了杭州被再次劫掠,一时间被两浙民众纷纷传诵。
即便如今身为刺史,杜稜依旧对董昌恭敬有加,并对钱镠智谋颇为钦佩。章文瑛在组织了庆功的宴席后,借着男人们觥筹交错的机会,借口透气离开。
她站在属于睦州刺史的院落里,深吸了一口气。
这座城池远不如新登坚固,在黄巢士兵劫掠后,城中也无余粮,甚至没有多余钱财拿来镐劳军队。在宴席上,许多世家大族也显得傲慢无礼,甚至称呼作为刺史丈人的章碣为寒门进士。
但是,这座城现在是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