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河在城内也是一夜难眠。
洛书河穿越后在底层混了二年,已经不相信人性。这样厚积的雪,两地消息封锁,他远在乡下的家没有男主人威慑,仅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人、一个不会说话的三岁宝宝,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留守。且不说这世道屡屡发生强盗匪徒抢大户、吊天灯的祸事,徜若仆人们联合起来,抢劫财物事小,若将苏宜和宝儿绑了,甚至连外婆都藏起,到时伺机一锅卖了,他可怎么寻找!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除了后悔还是后悔,早知不该将公司和家分设在城内外的两地。
其实昨夜他本打算冒雪回家,被铺上的掌柜、账房等苦劝硬拦,被迫留宿在铺子里。好容易熬到天色微明,洛书河留崔永福在城里收尾工作,他带上玉书冒雪往家赶。
马在深雪里一步一挪,行走艰难。寒风搅雪,又打得人脸上生疼,原本半小时的路,硬是翻了数倍才到家。
二个人好容易走到家门口,玉书扣响门环,门房老赵开门一眼看见男主人,跟见到救星下凡一般,满眼惊喜。经他一番絮叨,洛书河才知道昨天宝儿发烧,好容易好了,苏宜跟着病倒,高烧不退。
洛书河深恨这个世界没有电话,不然可以迅速摇人,他早早将太医带回乌水。不过,若电话发明出来,至少镇上也会有诊所或药房,药到病除。
外婆说已让董凤至进城请太医,洛书河这才心下稍安,可是等许久也不见人回来,他急得坐卧不宁,叫人去大门口看了五六次。家里上下都很有眼色,见男主人不耐烦,个个轻手蹑脚地行动,唯恐触怒他。
宝儿很懂事,知道娘不舒服需要休息,他果然不吵不闹。他和爹爹也很亲,就缠着爹爹一起玩。洛书河心不在焉地哄了片刻。虽然他从未对宝儿摆过脸色,架不住珠娘一颗心只为宝儿,唯恐宝儿太小,不识眉眼高低,惹怒爹爹从此失宠,借口宝儿刚刚痊愈,保暖要紧,把宝儿带到里屋床上哄耍。
锅上蚂蚁一般等到下午三四点,雪也停了,董凤至才带个太医进门。
西屋里董凤至向洛书河禀告:“大爷,小的去了城里三四位太医府上,都说雪大不出门,小的加诊金也不肯来。只这位沈太医肯来。”
董凤至没说谎。他去找的几个太医都有本事,家里不缺钱粮,犯不着为了一个商人之妻,从热热的屋里出来,一路顶风冒雪往乡下赶。但古代消息不太灵通,董凤至只知他是太医,却不知他其实是庸医,误诊极多。
沈太医甚至不是医生,他不过半路出家,略知些草药名与药性,脉都不会把,更不会治病。因他擅长包装自己,到处宣扬自己是太医,加上凤都城太医要钱太狠,上门一次诊金二两银,沈太医只要一两。总有人图他便宜,或者听说他是太医的名头,都纷纷请他治病。他胆大包大,敢下猛药,碰巧几次歪打正着治好了,人家便都以为他有本事,让他越发混出一点名气。
若治不好也无事,可以借口病人自家时运不济。若治死了却有大麻烦,病人家属往往闯进这沈太医家,尸首往堂屋地上一搁,挟尸要价,气势汹汹。沈太医只能息事宁人地赔钱。今日赔明日赔,没二年赔得家里快要断炊,所以即使大雪纷飞,严寒刺骨,他也肯跟在董凤至后面顶雪前来。
洛书河不认识这沈太医,这姓沈的却知道凤都城新出了洛书河这号人物。来乌水的路上,他一路只有个歪想头:“久闻洛大郎家资富饶,且是西门庆一般轩昂的人物,家中放着一个绝色老婆,所以一直不肯娶妾,每日在凤都与乌水往来,只守着这个老婆。不知这个老婆到底是西施样还是貂蝉貌,今日这一趟,倒饱了我这老眼,日后也能与人说道说道。”
等董凤至通报完毕下去休息,玉书将沈太医从书房领进内院。
沈太医眼睛不老实,一直东张西望,四处观察,看院内雪扫得干净,说明仆人不懒,加上屋宇整齐,花木清幽,可见女主人持家有道,想必出身不俗,越发惹得他遐想连篇。再斜眼觑见一个奶鼓鼓、腰细细、容貌端庄的年轻媳妇见他们到来,打起正屋的大红毡帘,香暖和风扑面袭来,沈太医这才正了脸色,低头跟在董凤至后面进入外间,又被一个男声急切唤入内室。
进入里间,沈太医看北墙下安着一个雕琢精美的拔步床,绣着彩色鸳鸯图案的乳黄色丝绸床帘垂着,看不见里面动静。一个极高大极俊郎的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气势倒把沈太医吓一大跳。
这男人自然是洛书河,见来的太医是个瘦削的矮个中年男子,皮肤黄黑,留着三绺须,眼睛小而有贼光,滴溜溜地带点老鼠般的鬼祟,不免对此人的医术起了三分怀疑。但治病要紧,苏宜一直发烧,洛书河唯恐她烧成肺炎,只能暂且摁下疑心,起身拱手行礼,和和气气地道:“沈太医?久仰。”
沈太医以为终于与凤都城的新贵攀上关系,笑得牙花子都嗞出来,摇头晃脑地还礼,“不敢!一向久仰洛大爷贤名,小人未敢进拜!”
洛书河看他举止不大庄重,不像是个有本事的人。他不愿花费精力寒暄,勉强请他看苏宜的病情。
珠娘搬了一个春凳轻轻放在床边,又把苏宜的手从账里轻轻托出来,拿个小绸枕头垫在她手腕下。
沈太医好歹去过许多人家看病,见过些世面,也能端正地坐在春凳上,捏着苏宜手腕把脉。
自次苏宜上次从承绪王府回来,认为自己好歹是个少奶奶,皮肤连个丫头都不如,很丢面子,刻意保养自己,每晚都仔仔细细地用茉莉花粉擦皮肤。她底子本来就好,穿越后因为每日干活,又没闲钱护肤,颜值才打了折扣。如今花费重金外养皮肤,加上年轻恢复得快,不到一个月皮肤就恢复得又嫩又白,芬芳可爱。
沈太医左手摁着苏宜腕上的肌肤,脉没摸到,摸出自己一肚子的黄水儿。他右手心猿意马地捻了半天须,才说道:“不打紧。小人抖胆请掀帘子,让小人再看看奶奶的面色,方敢下药。”
都是男人,花花肠子都懂,洛书河怀疑他别有用心。可是好太医又不肯来,姑且死马当活马医。他抬抬下巴,示意珠娘把帘子掀起。
珠娘揭起半边床帘挂在铜钩上,露出苏宜烧红的脸,艳如桃李。
沈太医的目标是深入凤都高门大户的内院,赏鉴凤都阔人家的奶奶小姐们,哪个容貌最佳,哪家身段最袅娜,或是谁家小脚脚裹得最小。好比现代社会公交地铁上偷拍女子的猥琐男,将偷拍的照片发到群里大家一起开黄腔。沈太医是为了以后吃花酒时和男人们一起嚼舌头,也有卖弄自己本事的用意。
只是阔人家自有门路请高明的太医,请他的极少。便有,只让他给不受宠的妾或者大丫头看病,让他的远志一直未遂。今天沈太医终于得偿所愿,见到一个货真价实的少奶奶:虽然眼睛无力闭着,却果然长眉如画,粉面桃花,秀发乌云一般散乱在枕头上,只怕月中嫦娥的容貌也不过如此。
这一眼,把沈太医惊艳地魂飞魄散。
沈太医还没疯,知道人家丈夫守在边上虎视眈眈,怕被打成肉酱,一双饿眼死盯了苏宜一眼,便起身要出去开药方。
洛书河将他请去书房。
玉书研好墨,沈太医坐在桌边,立着毛笔,哪里会撰良方,只骨碌碌地转着邪念:“这男人高得如宫墙一般,女子又这般瘦小,如何挡得住这墙倒下来?想来这女人年少貌美,被汉子弄得肾水枯竭,虚损至极。须‘十全大补汤’一帖下去,补旺了气血,自然好了。”
永福媳妇奉上茶,洛书河客气地问:“请问太医,贱内这病怎么说?”
沈太医顺口说:“奶奶的贵恙,乃肾水下竭,须是补其阴虚,方才好得。”
洛书河听了他的混话,下意识皱紧眉头:“太医高明得很,只是贱内昨夜偶感风寒,身上有热,脸红得很,怕是感冒病了。”
“这不是外感,这是肾水枯竭的病症。也因春气起了,奶奶体内蕴毒,虚火上延,把一团邪火赶到面上来。不妨事,吃我二服药,在家调理几日就好了。还有件要紧事,这两日千万决不可行房。”沈太医斟酌地写着治肾虚的方子,言语相当自信。
洛书河眉毛拧得更紧了:一个年轻姑娘,平日又身强体健的,怎么和肾扯上关系?
外头大雪又下起来,纷纷扬扬,佣人扫了数次,院中的雪还是微微堆积起来。
崔永福办事回来,下了马,急着要向洛书河回事,匆匆穿过回廊向里走。路上下人们都招呼他“崔大爷”,崔永福略点个头过去。快走到书房时,他见董凤至打着伞,送一个人在院中踏雪出去,后面还跟着一个十四五岁背着医箱的小仆人。
崔永福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叫住一个媳妇:“这不是西大街沈太医吗?他来家里做什么?”
媳妇解释:“昨晚上奶奶着了凉,请来与奶奶治病的。”
崔永福皱了眉头:“谁荐来的?”
“哪是荐的,大爷不在家,老太太让小董进城请的。别的太医不肯来,只他肯来。”
书房里,洛书河还在椅上坐着,左手拿着沈太医留下的药房沉吟,右手拿了二个核桃在盘。他现在心里烦躁时,就爱盘核桃。
永福媳妇掀开帘子进来:“大爷,崔永福回来了,在外面侯着。”
洛书河略略打起精神:“叫他进来。”
崔永福进屋,他媳妇出屋,也没看他媳妇一眼,站在地上行礼道:“大爷,小的回来了。”
洛书河慢慢盘着核桃:“老崔,多有累你,坐吧,路上可还顺利?”
崔永福斜着在椅边上坐了:“托大爷洪福,有点曲折,也都妥当了。温四爷问大爷好,托大爷捎个物件到蒲州。我已经悄悄放在铺上头的小屋里,等大爷过目再送到船上。”
洛书河点头:“行,你且归房歇息。吃了饭不曾?赶紧让厨房备酒饭。”
按以前习惯,崔永福说完事情,自行离开。今天他站起来,却犹豫着没走。洛书河奇怪地看着他:“还有什么话?但说不妨事。”
崔永福道:“刚才我回来,碰见小董领着一人出去,问了家里人才知道,奶奶病了。”
洛书河道:“正是。”
崔永福犹豫了会儿,决定直说:“依小的主意,还是换个太医罢。”
洛书河打量他的表情:“这是怎么说?”
崔永福道:“这沈太医小的认识,自小在坝里长大,不是太医院出身,哪里知道什么脉!听说已治死四五个人,因他乖猾伶俐,奉承的知府大人小舅子极欢喜,衙门里不曾吃得苦头,也还许他行医。他行止甚不端方。因他是太医,妇女不好避他。他得了这个便宜,穿门入户,专好诬谤别人家妇女的是非。知道的人家都不请他。董凤至不知他底细,请了来,倒误了奶奶的病。依小的主意,那药方不如丢了罢。”
一席话说得洛书河恍然大悟,怪不得这沈太医他处处觉得不对劲。
那沈太医留下药方,拿了二两银子,指望后面巩固用药时洛宅会再请他,再大赚一笔。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至,打听得知洛宅另请了城里的好太医。他也不恼,等待时机要说苏宜的是非,因此后面给洛书河和苏宜惹出一桩祸事。
时间直接跳到十余天后,一天中午,门房老赵突然奔入后院内,站在东屋门口,对着榻上做针线的苏宜大呼小叫地喊:“奶奶,大事了!有个女人在外头,说是咱家大爷新娶的妾!来拜见大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