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扶惊讶抬眼,却发现息尘的视线并不与她对焦。
他的眼瞳好像结着一层厚厚的阴翳,所有眸光都变得黯淡。
玉扶下意识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裴息尘抬手就握住,只他微偏的侧脸,还有蹙动的眉,都清清楚楚地让玉扶知道,阿裴真的看不到了,或许,在圣山山腹时他就已经有了此迹象,只是还不曾严重到彻底看不清的地步,也以至于到了现在,他还在尝试看清。
也不知那些一照面就对上的大妖们有没有察觉?
玉扶柔软的本心一下就为阿裴泛滥了,她充当他的眼睛,拉他往更隐蔽角落而去。
尤担心这样还不够,她又在山石之中清出一方空间,躲入。
虽在炼了圣山核心大多力量后,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但力量从来不会骗人,甚至,因着昔日之境中对地形的了解,玉扶天然占优地以山为阵,缓缓隐去了他们此时藏身的矮山。
在玉扶忙活之时,裴息尘一直不曾出声打扰,也不曾影响她的行动,只是一直准备着不管有何大妖寻来,都还有一战之力。
可慢慢等待下来,他发现,长进了的兔子,在躲藏与逃跑上,完全不用人操心,不由莞尔。
而终于一通忙活完的玉扶,抹了抹汗,才一屁股坐到裴息尘身边,她贴脸凑近地观察:“还是一点都看不见吗?”
“怎么就突然又要蜕皮了呢?”几乎可想,阿裴的上一次蜕皮一定是失败了,但是,毕竟眼见过他蜕皮的阵仗,玉扶不由后知后觉地想到,阿裴一蜕皮,要是又进入六亲不认的狂暴状态的话,那她不就第一个遭殃了?
她心里简直悔啊,拉着裴息尘愁道:“我们才躲好,你千万忍住啊,你一蜕皮,我们就都暴露了。”
即便看不见,裴息尘也知道玉扶在担心什么,没良心的兔子,只会气他!
他喉间发出气狠了的呵呵声道:“忍不了。”
“你忘了我们修炼多久了?”
玉扶脸颊发烫,一下想起圣山山腹中,她与阿裴,神魂各种形态翻来覆去地交融,身贴着身不知疲惫地消耗,没日没夜的双修,受益的自然不会只是她,而且,她都还有一部分没炼化的力量,还寄存在阿裴神魂中。
想通关键,玉扶无话可说,怨念的视线仗着阿裴瞧不见,扫一眼又扫一眼——
他们一个瞎,一个怂,哪打得出去?
可躲的话,先不说能不能一直躲下去,一旦息尘蜕皮,动静一定是会有的,就算她愿意给他护法,她能护得住?
自己跑吧。
想法一出,玉扶自己先心虚了,做兔子怎么可以这样没良心!才睡过呢!
那怎么办才好嘛?
玉扶托着脸叹气,只见,下一刻,阿裴起身,在向外走。
她惊得追上前拉住他:“你去哪?”
裴息尘:“你不是担心吗?我去杀了他们!”
啊?
玉扶唇瓣都张圆了,翕动几下才寻回声:“你不是看不见吗?”
“多危险啊。”
即便有修为者都能通过神识感应周遭,可双眼从来都不是没用的,大妖之间的争斗,更是每一分心神都不能浪费,等神识辨得出敌方的攻势,应对就已然慢了。
不是他看不起阿裴,而是其他妖族实在势众,而且他的状态还很不稳定。
想来想去,玉扶不得不承认,她就是在担心坏蛋,揪住他衣料的手一直不曾松开。
裴息尘垂眼“看”来,倏地笑了。
失去焦点的眸子并没有让他的面容失色,反而柔和了那份迫人的野性,漾出了不一样的诱人。
多一分过狂,少一分又过淡,简直像是出现第三人格一样,让玉扶心跳砰砰得如坐针毡,她松开了手,气弱道:“好吧,你想蜕皮就蜕皮吧。”
“阿扶,你喜爱我。”裴息尘语出惊人,他自然记得上一次失败的蜕皮,失智的状态,还有逃走的玉扶。
胆小的兔子,会有阴影也并不奇怪,但她现在的反应,怎么就不是对他迷恋得不行了?
笑意一时越发盛。
玉扶被他笑得又惊又羞恼,他们是在讨论这个吗?
阿裴,是不是蜕皮得脑子不太好了?
但好在,他没有再说什么出去杀杀杀了,而是如同做出什么退让一般,恶狠狠地抱住玉扶道:“阿扶,我只让这一次。”
玉扶还不曾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只觉肩膀一沉,继而另一道意识苏醒。
“他”缓缓从玉扶肩头抬起眼,亲密的拥抱,少女的馨香无孔不入,但什么都瞧不见的状态,让他下意识确认:“阿扶?”
清而淡的声线,是息尘。
玉扶默了默,犹豫着,缓缓地退出了拥抱,她微垂着头,像个又做错事等待教训的孩童,足够乖巧却小心翼翼。
空落的怀抱,息尘心扉酸涩怅然,他无奈“看”了玉扶一眼,淡然又包容。
没有指责,也没有追问,只是安安静静地等待。
他总有种说不明的期待,着了魔一般渴望着玉扶不要就此将他与阿裴区别开来,他的感情一如他修了二百年的禅,又清又寡,所有波动的情潮起伏,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曲解按下,也一次一次地与玉扶保持着微妙距离,直到最后,被阿裴毁掉了最后的一道防线,他才微讶地发现,他其实一点也不介意。
被撞开的心,掩藏的情绪,复杂、陌生,可又尖锐可怖无比,原来,抛去那层披了许久的佛子外衣,他也不过是个凡俗男子。
会心痛,会嫉妒,还会——心动。
情不知所起,或许是第一次见她天真浪漫地行在街头,也或许更早,早在她赠他花。
他淡色唇瓣超出他控制地张合:“阿扶,你没有错,你只是一只小兔。”
所以,无论是被诱,还是旁的天性,他都不会怪她。
玉扶陡地抬眼,企图从他平静的面上看出什么,她当然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要有错,那也是他们半妖复杂的错,她只是为难,为难如何同时在阿裴与息尘之间平衡。
固然,也有一点点担忧被息尘讨厌的缘故在,但也就一点点,谁让他比起古板呆瓜更显著的特点是好心肠呢。
可现在他又说她没错诶。
简直、简直好心肠得体贴到她心里去了。
她一下就心花怒放,放肆了起来:“息尘,我可担心你了。 ”
息尘:“嗯,我知道。”
玉扶:“你不知道。”
息尘:“我知道。”
空气有一瞬的静谧,玉扶想问“你怎么知道”,她明明都还没开始想。
但息尘想的却是,他确实知道,她与阿裴情潮炽烈时,还不忘在意他的去向,那一声声于压迫中碎裂的吟声,有唤过他的名。
冷静肌骨下泛起滚烫的温度,不该想,混合的记忆却如关久了的坝闸,一旦有了缺口,便不管不顾地泄流而下。
识海分裂还有阿裴蜕皮失智与他重归身体的融合影响,人性妖性非但没有区别得分明,反而交织得难分难舍,妖的部分离不开人性的理智缰绳,而人性的理智也时时刻刻受着妖性的侵蚀。
阿裴不再能一味地强压控制他的所看所感,惑心镜所照出的那香艳一幕,问及的“确定要我现在放他出来?”,震撼的不止是玉扶,阿裴甚至于心间挑衅他:“你敢看吗?”
他不敢。
那刻后,双方面地断了互感,但他也于长久封闭中滋生出无限的妄想,直面到了他自身的怯弱阴暗。
无言地一望,没有说话,也什么都看不见,可又仿佛什么都说尽了,剥尽了。
某一刻,玉扶恍若见到一个赤城剥光了的佛修立在她面前,他在等着她审判,等着她选择。
玉扶的心被不上不下地吊着,好像是她想的那样,又害怕不是她想的那样,单纯的心思被搅来搅去地煎熬,终于,她不愿忍受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息尘喉间发紧,要他说出那等互感缘由,无异挑战他的道德下限。
他就那样站着,裸露的喉颈肌肤红得犹如过敏般发烫,华美的面容,包容的气质,无一不变得笨拙迟钝起来。
玉扶凝住了,她也不要他回答了,或者说,她害怕他回答,害怕听到什么通感了、互感了之类的答案,真是羞得她脚趾都要蜷起来了。
她突然捂耳蹲下,摇头:“啊......我不想知道了!”
息尘不解地垂眼,看不见,但能感受到阿扶的情绪,也知如他这样识念割裂的半妖大抵很奇怪,不管如何,他还是试图安慰:“也不是什么都能感受到。”,
“当真?”玉扶委屈哒哒地抬头,声中都还带着羞哭了的鼻音。
息尘不由侧耳,肯定:“当真。”
息尘敢说,那玉扶就敢信,她终于好受一些地拍拍不存在的灰尘起身,转而好奇起阿裴愿意让息尘出来的用意:“息尘,蜕皮是对你没有影响吗?”
息尘摇头:“他是要我代替他蜕皮。”
尤是说着,他的化形似乎再也抵不过蜕皮的需求,于玉扶眼前,变成了一条小蛇。
玉扶下意识接住,而息尘也本能地缠上玉扶的手,抬起的蛇首,显然也无预料的茫然。
这样看时,他的双眼灰濛更甚,没有眼皮,而是覆盖着一层眼罩一样的鳞片。
她知晓,这是蒙眼期,可是,换成息尘来蜕皮,未免变得也太小一点了,一点也不威武,也不可怕,而且,怎么看都有点呆呆的。
玉扶抿着唇地想笑,轻摸了摸息尘小蛇的头,才问:“你这样蜕皮真的没关系吗?”
息尘嘶嘶了几声,许是因当过小蛇,他这次适应得很快,且,也大抵是他对自己认知的缘故,才变成如此模样,他沉稳道:“无妨。”
奇异地,玉扶从变小的息尘小蛇上,感到一种满足的怜爱感,保护欲都控制不住爆发了:“你就放心蜕皮吧!我可以保护你。”
“我现在很厉害了。”
“嗯,阿扶厉害了很多。”息尘给玉扶肯定,下意识如往常一样笑,但蛇是没有柔软唇瓣的,只有覆着鳞的吻部,一笑先发出的是嘶嘶声。
他尴尬无比,试图严肃点地与玉扶道:“阿扶,放下我。”
如今的形势,他必须尽快度过蜕皮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