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黎宛有这个念头,不止一天两天了。
在这个时代,作为奴婢她的下场无非两种,一种是当陆珠儿的陪嫁丫鬟,到陆珠儿夫家继续伺候,一个不小心,兴许还会与陆珠儿共侍一夫。
黎宛光想想就起鸡皮疙瘩。
还有一种就是留在陆府,当一辈子的奴婢,当到老,当到死为止,主人家给自己配个小厮,一辈子就过去了。
无论哪种都不是黎宛想要的。
如今因陆鸣一事,陆家兄弟阋墙。逢年过节的,府里喊打喊杀,沾了晦气。老太太虽然没责罚她,可黎宛知道,老太太心里定是对她有怨的。
这情形,陆府是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
“好端端的,怎会生出这般心思?”陆珠儿正在作画的手一顿,一滴浓墨染在梅花枝头。
陆珠儿将毁掉的梅花图揉成一团,丢进炭火盆里。
黎宛见机跪了下来:“小姐,大爷将四爷打成那样,无论奴婢如何无辜,在老太太眼里总归是于以前不同了,更不要提四爷和姨太太往后会怎么对奴婢出这一口恶气。即便有您护着,奴婢在这府中恐怕也是举步维艰。说句不好听的,奴婢做梦都怕自己哪日不明不白地死了。”
“哪就有这么严重了,什么死不死的,呸呸呸。”
“小姐,奴婢知道您是真心爱护奴婢,可您护不了奴婢一辈子啊……”
“待我出嫁,我带你一起走。”
黎宛摇摇头。
“小姐,奴婢自小在陆府长大,已经整整十三年了,除了方才跟您说的,还有一点,奴婢是真想去看看外头的天地是什么样的,奴婢……不想一辈子困在这四方院之中。”
“小姐,您一定懂奴婢的。”
说到最后,两人的眼眶都有些泛红。
走出这深宅大院,同男子一般,自由行走在这世间,见人、见天地。
这何尝不是陆珠儿的心愿呢?
几番思量,陆珠儿终是开口:“罢了,既然你执意要走,你我二人主仆一场,我也不拦你。”
“奴婢谢过小姐!”见陆珠儿答应,黎宛大喜,连连给陆珠儿行大礼,被陆珠儿拦下了。
“你我多年情分,我心里当你是半个姐妹了,还这般见外作甚。”
“如此,小姐的大恩大德,奴婢铭记于心。”
黎宛的身契捏在老太太手里,但黎宛断定老太太不会拦她。
不出黎宛所料,陆珠儿去提了一回琉璃销籍的事,老太太果然同意了。
黎宛心中大定,一心一意准备起出府事宜。
原身攒下的那些布匹衣裳,黎宛通通都不要了,嫌累赘。其他珠宝首饰她打算出去以后变卖掉,至于银票,则是仔仔细细地缝在中衣里。
虽说扬州物阜民丰,夜不闭户。但独自在外,再小心也不为过。
待收拾妥当,真正离府这日,黎宛和陆珠儿二人依依不舍大哭一场。
随后黎宛便背着包袱,在陆珠儿的目送下,一步三回头地去给老太太磕头。
虽然心情沉重,但黎宛的步子却是无比坚定。
*
陆铎这几日却烦闷得很。
说来倒不是为了公事,而是他自漱心院那夜之后,无端地总想起那个叫琉璃的奴婢。
一开始是她那些石破天惊的言论,时不时钻进陆铎的脑中,叫翻看着兵书的他每每出神,这倒也罢了,那奴婢竟还入了他的梦!
梦中,她偶尔是在院中扫地,偶尔是在亭中闭眸小憩。
直至昨夜,梦中的她踏着月光朝他一步步走来,待走得近了,陆铎才赫然发现,她身上穿着那件藕色的肚兜,雪白的臂膀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陆铎一早起来,看着沾着污秽的床榻,又惊又怒。
想当年在金陵,走马章台,他陆铎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现如今竟对区区一个奴婢念念不忘,简直可笑!
看来是这三年打仗,旷得太久了。
陆铎脸色阴沉地挥手叫人收拾床塌。
福安也不知主子爷这几日是怎么了,成日黑着个脸,自个儿跟他说话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不小心碰了忌讳,又得挨罚。
这不,一大清早的,也不知谁招惹主子了,那脸色看着比关公还黑。
福安屏息伺候在一旁,冷不丁头顶传来一句:“去打听打听那奴婢这几日都要作甚。”
福安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因为三小姐房中的那小丫鬟。也不知道爷是怎么想的,若是看中了,收进房中不就得了,这般与自个儿过不去,苦的却是他们这些下人。
等到福安真的去打听了,陆铎心中那股气却更盛了。
他一个主子,去打听一个下人的行踪,算怎么回事?!
陆铎强自按捺下烦躁之气,冷静思虑一番。
自己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做这等梦,也无可厚非。那小女子几次三番入他梦中,许是自个儿看她与旁人有些不同。
仔细向来,那女子不过是个奴婢,自己若觉得可心,跟老太太提一嘴,难不成还能不依他?再说自己二十又三,房中也没什么人,收一个也为过。
虽说那奴婢被陆鸣……罢了,等过完年,他带回金陵,隔得远远的,什么闲言碎语也听不到了。
陆铎将这几日郁结于心的事想通了,顿时一刻也等不了,起身就往老太太院子里去,脚步跟生了风一般,哪还记得被他派去打听行踪的福安。
不成想在老太太放门口,却听到了里头那熟悉的清脆声音。
“奴婢琉璃叩谢老太太!”陆铎听到几声重重的的磕头声。
“起来罢,这里是二十两银子,你收好。离了陆府,往后的日子是好是坏,都要看你自个儿的造化了。”
“奴婢省得的。老太太您要保重身体,长命百岁,奴婢会日日为您祈福的。”
“去吧。”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得这些离别场面,挥挥手,让黎宛走了。
黎宛恭敬地起身,缓缓退了出来。
不料却在门口遇上了的陆铎。
拿回了奴籍,黎宛已经不是他陆府的下人了,她只当作没看见陆铎,从他身边目不斜视地走过。
“你站住。”
黎宛不得不转身应付:“陆大爷有何事?”
“你无亲无故,离了府,是要去何处?”
“我自有安排,不劳陆大爷费心。”黎宛不想跟陆铎多说一句。
“你且等等。爷这里有个好事落到你头上。”陆铎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黎宛,黎宛只觉得浑身发毛。
黎宛僵笑一下,“我一个贱民,能有什么好事,陆大爷莫说笑了,没什么要紧的我先走了,大爷保重。”
不等黎宛转身,她的手臂就被一股大力攥住,整个人被一把拉到了陆铎面前。
“陆铎!你这是作甚!”黎宛挣扎着想甩开陆铎的大手,可哪里比得过他的力气?
“别动!先听爷说。”
光天化日的,又是在老太太院里,黎宛想他应不至于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才停下挣扎。
陆铎看着梦中的女子就站在眼前,神情虽是气鼓鼓的,但一想到她一会儿听到那消息必定是万分欣喜,陆铎说出的话中就不自觉夹杂了几分慵懒笑意。
“你听好了。”
“爷,打算收你做通房。”
黎宛呆立在原地,如遭雷劈!
她不知陆铎为何会生出这样的心思,难不成是想将她囚在身边,好随时折磨她?
无论如何,这会儿是她要出府的节骨眼,万万不能出岔子。
陆铎见她久久没有反应,疑惑地望去,随着他手中力气放缓,黎宛趁机挣脱开,后退一大步。
“陆大爷,先前我言行无状多有得罪,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我计较。”
“从前我是府中奴婢,现如今我是一介卑微贱民,无论如何是配不上陆大爷您的。再说那夜的事,陆大爷你是亲眼看到的,陆大爷也说女子名节大于天,我只不过是苟延残喘在这世间罢了,怎敢到陆大爷眼前,污了您的眼?陆大爷千万莫要说笑了。”
黎宛一边说,一边慢慢后退。
黎宛这话说得客气,可陆铎什么人,哪里听不出来,什么配不上,什么苟延残喘,那晚她还与他第一第二第三的争论,这会儿倒自个儿贬低起自个儿来了。
怀的什么心思,陆铎能不知道?无非是想恶心,让他知难而退罢了。
还一口一个陆大爷,无非是想与他划清界限罢了。
“你说这么多,可是不愿?”陆铎不可置信,世间竟有人如此不识抬举。
黎宛没有片刻犹豫,坚决地摇摇头。
“好,好得很!”陆铎怒极反笑,手指着黎宛,却说不出别的话来。
黎宛揉了揉方才被捏得生疼的手臂,吸了口气道:“如此,那便祝陆大爷仕途蒸蒸日上,早日觅得良人,山高水远,后会无期。”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一会儿,便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徒留陆铎站在原地。
陆铎哪里受过这样的气?胸口的火仿佛要撕开炸裂将他吞了去!正此时,福安满头大汗地寻了过来。
“爷,听说三小姐院里的琉璃姑娘,销了奴籍,走了!”
“滚!”陆铎一脚踹在福安胸口,痛得他直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