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保持着相对安静的小蓝，头部指示灯突然急促地闪烁了几下，发出几声短促的“嘀嘀”声。

    章叙转过身，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后背几乎贴上冰冷的能量屏障。

    “季先生，联邦议会的工作不忙吗？”她心底有些被窥伺的不快。

    几分钟内，连续两次看见对方，不得不叫人怀疑。

    可惜现在还不是质疑的最佳时机。

    “人总要有放松的时候。”季先生耸耸肩，目光越过章叙的肩膀，落在那面旗帜上，“其实，我们可以不用这么见外。毕竟，我们刚刚共同处理了一个小小的突发状况，不是吗？”

    “你拍停了它，我走开了，仅此而已。”章叙语气平淡，“除此之外，我觉得，不麻烦陌生人是基本的社交礼仪。”

    当然，并没有彻底解决问题。

    章叙低头看了眼脚下，此刻的小蓝在自己的显示器上切出“垃圾桶”三个字。嗯，良好的伪装。

    季先生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像章叙专员这样拥有‘最高权限’的联邦精英，会对一个乐于助人的热心市民更友善一点呢。”

    他变戏法一样摸出一包魔鬼辣藤椒粉薯条，“现在我能否以季续个人身份，诚挚邀请你一起逛博物馆？”

    没有人能拒绝一边逛博物馆，一边吃薯条。

    更何况，章叙并不能确定他出现在这里，究竟是探究还是恶意。

    她需要时间审视。

    不得不说，季续作为讲解员，比小蓝更称职，他对每一件馆藏文物都如数家珍。

    当然，这座颇具规模的博物馆，由季家投资兴建。

    展品数量不算繁多，但各具特色。整个建筑中，除了展区和休息室外，占地面积最大的是观影中心。

    在信息流以光速传递的赛博时代，这种沉浸式复古观影方式，反而显得格外新奇。

    观影中心的大门紧锁着。

    屏幕上写着一行小字——仅对特定游客开放。

    “季维是我的亲姐姐，”停在门前，季续主动提及了季维，微微侧身观察章叙的反应，“同父异母，所以年龄差有点大。不少人私下里都吐槽过她行事作风过于冷硬直接。你在她手下做事，想必没少挨训吧？”

    他的语气带着点无奈又习以为常的味道。

    真是超绝不经意开启的话题。

    章叙在心底默默吐槽。

    “嗯嗯。”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豪门世家的复杂关系网在脑海中，瞬间勾勒出一幕幕可能的恩怨纠葛。

    薯条袋子被捏得窸窣作响，章叙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沾着些许辣粉和椒盐的指尖。

    腮帮子有点痛，但和口腹之欲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

    可惜薯条的量太少了。在博物馆吃带骨头的烤鸡翅是不是不太好？

    今天不想吃免费的食堂了。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冒了出来。

    火锅？烤肉？不，要一份超大份的豚骨拉面，加双份叉烧和温泉蛋，还要一碟炸鸡块。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想喝百香果芭乐气泡水。

    等离开这里，一定要点一份丰盛到罪恶的外卖，好好地、放肆地犒劳一下自己。

    吃饱喝足，然后蒙头大睡一场。

    至于写报告，那是明天的事。

    大抵是她的心不在焉太过明显，季续无可奈何笑笑：“看来我的讲解还不够有魅力，你在想什么？”

    “拉面……啊不是。”章叙猛地回神，指尖残留的辣意似乎灼烧了一下。

    她迅速将包装袋攥紧，塞进小蓝头顶伪装成的“垃圾桶”入口：“抱歉，走神了，季先生的讲解非常专业，也很努力。”

    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敷衍。

    “没关系。”季续摆摆手，显得很大度，“美食确实是人类前进的永恒动力。不过，在满足口腹之欲前，或许该先满足一下好奇心？我保证，里面的内容，值得你暂时忘记那碗拉面。”

    他的提意多么无害，甚至带着点善解人意。可每个字组合成一句话，就变成裹着糖衣的试探。

    暂且平息的警惕又再次占据了上风。

    他太喜欢抛出引导性问题，试图拉着她跟进他的脚步。

    她没有立即迈步，淡淡仰头审视他的侧脸：“马斯洛金字塔的第一层是生存需求，人得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去够那些虚无缥缈的精神追求。而且，我还要回去写报告。”

    对于牛马而言，拒绝邀请且屡试不爽的借口，莫过于那句“我还得回去加班”。

    这几个字就是有神奇的魔力，能击碎所有对生活的可期幻想。

    季续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

    他没有急于否认，也没有解释，只是再次向那深不见底的观影中心抬了抬手，姿态从容依旧。

    “如果只是因为这点小事的话，”他顿了顿，像塞壬诱惑迷航的水手，“你想吃自助吗？整个1区，没有我不知道的美食。”

    这个问题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自然，仿佛他们方才的推拒从未发生，只是在讨论今晚的觅食地点。

    暗示，或单纯的邀请。但无论哪种，都让人无法轻易拒绝。

    “看得出来，你很擅长诱惑别人。”章叙坦言。

    季续挑了挑眉，把那包空了的薯条袋子从小蓝的脑袋上捡起来，随手丢进一旁的真·垃圾桶里，“章叙专员，你是不是习惯用敌意去揣测善意？万一我只是单纯地想请你吃顿饭呢？”

    “那就更可怕了。”章叙淡淡说。

    一个陌生人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出现，精准地帮你处理一个突发情况，又恰好带着你喜欢的零食出现。这已经不是巧合，而是剧本。

    不过看在薯条的份上，再听他唠五毛钱吧。

    小蓝的指示灯微微闪烁了一下，像是在为她的分析点赞。

    季续双手插在口袋里，缓缓向前走了两步：“过度的警惕性虽然能保护你一时，但在现实世界里，往往会让你错过真正值得的东西。”

    “比如呢？”

    “比如这家自助餐厅。”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张黑金卡片，在她面前晃了晃，“全1区最顶级的私人会员制美食城，凭这张卡可以无限次进入任何分店，不限额度，不限品类，所有隐藏菜单都对你开放。而且，它只属于我，不用担心任何人会因为这张卡追踪到你的消费。”

    章叙犹豫了。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确实很会拿捏人心。

    “所以，章叙专员，”他轻声问，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现在，你对我的邀请，有兴趣了吗？”

    “那是另外的价钱。”章叙理直气壮。

    观影中心的大门徐徐打开。小蓝滴滴转了两圈，自觉“走”在章叙前面，像她的守护犬。

    门内并非她预想的放映厅的模样，没有一排排座椅和巨大的幕布。与其说是观影中心，倒不如说是一个没有光源的黑洞。

    “请。”

    “季先生先请。”章叙没有动。

    她感受到空气中微弱而难以言喻的能量波动，莫科什很适时地提醒她，心率过高。

    季续丝毫不在意这点细节性的防备，率先迈进去：“是我的私人展厅。通常，只有收到特别邀请的客人，才有资格踏入。”

    “我应该为此感到荣幸吗？需要鼓掌致意，还是行个礼？”

    “不必拘礼。在史前文明，人类很热衷于一种叫‘电影’的消遣。你就当自己也正在观看一场特别的电影吧。”季续的声音更悠远了一些。

    一个人在短时间抛出两张极高的价码，索求的回报必然远远超过其价值。而现在的章叙，甚至还没有琢磨明白，自己有什么独特的价值。

    从一开始，他笃定她会好奇。

    他比想象中更虚伪。

    直觉在疯狂预警，就像非洲草原的瞪羚，预示到猎食者的悄然来临。

    可直觉又告诉她一定要去。

    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心理暗示就像韩拾秽土重生，迫使她走进去。

    再坏能坏到哪里呢？反正都九死一生了。

    厚重的大门，在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缓缓地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短暂的视线剥离后，眼前并非纯粹的黑暗，而是奔涌向前的靛蓝色数据洪流。它们是宇宙一粒粟，是深海浮游生物，在章叙身边聚拢，而后分离。

    它们组成了一股洋流，裹挟着章叙向前，直到停在季续身侧。就仿佛他们应该并肩。

    可章叙侧身躲避了季续的示意，她不需要引导，甚至比他更快融入数据洪流。

    “别紧张。”他的声音牵动了数据的嗡鸣。

    有点聒噪。

    整个联邦做过脑机接口、且目前还活着的人不超过10个。除了其昂贵的价格外，还有不可预测的手术风险性。

    她和季续，都是这项手术屈指可数的先行者。

    脑神经突触在强大信息流的冲击之下微微震颤，带来诡异的酥麻感。所有意识被调动、解构，而后在更高维度重塑。

    她看见了中央广场的锚点，也看见了八仙村的锚点。

    正如她所预料，她是被选中的。

    在联邦早期，为了突破科技发展速度的桎梏，曾启动过一项名为“神经链接增强项目”的实验。

    它的初衷是直接突破人脑与机器的界限，加速知识获取与思维运算。后来因伦理灾难和极高致死率而被永久封存。

    多年后，一个看似温和而陌生的新概念被重新提出。它又一次奇迹般地获得了联邦寡头与议员的一致绿灯。

    利益驱动和对绝对力量的渴望，足以让昔日的恐惧退居二线。

    脑机。

    彼时自愿参与实验的人有很多，其中不乏联邦高官和寡头的子女。人人都想获得全知的能力，但并非人人都能承受其中的代价。

    “很美，不是吗？”季续的声音在她意识中回荡，“没有任何人能拒绝诱惑。”

    他撩开后颈垂落的头发，露出一个小小的造口。

    接受了联邦数据库中所有无权限限制的信息，她觉得自己现在有点像行走的百科。

    她曾是脑机实验幸存者中，唯一一个没有被海量数据污染的人。但现在，季续强迫她进化了。

    还好生理层面并没有任何不适。

    章叙顺势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却一无所获。她觉得有点好笑，就像当年熬夜追某动漫，代入奇行种视角，会觉得脖子一痛。

    而在手术中存活下来的人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支持这项技术的复刻。

    比如伊利亚。

    威胁响应局外勤部部长。

    那个有点毒舌的覆面男。姓伊，名利亚。

    他明明是实验受益者，却激烈反对联邦开展脑机计划2.0，甚至拉拢了某些本来就在摇摆的议员造势。

    当然，拉拢这个词，有季续个人主观色彩。

    “在其中的你，又能多高尚？”她忍不住吐槽。

    意识流很快在两人之间引起数据波动。

    已知：在多莫沃伊，覆面男指示维拉在检测过程中无声无息除掉章叙。

    那么，是否可以由此推导出，八仙村也有他的手笔？

    她缺乏证据，季续也缺乏证据。但季续推导，伊利亚想以八仙村为契机，一锅端了联邦所有私人实验室，叫停所有他认为“有违伦常”的实验。

    1区不大，创造神话。最近某些名字的出场率，确实有点过高了。

    “和那种无脑向前冲的激进派比起来，我们应该更像同类吧？”

    他想利用她，也确实在利用她。

    明明是两个超人打擂台，季续非要在僵持阶段培育第三方，多少有点不讲武德。

    “打住，”　章叙喝止了他，“你现在说话很像个绝世反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