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极想抛开所有桎梏，扯下所有"面具"，痛快活一遭。可是……
菱花镜里映着一副面容—— 她的脸。眸如点漆，唇若丹朱，雪腮粉面，分明是芙蕖般的容色，可这般细细端详，倒像对着另一具陌生皮囊，竟不知孰真孰假。
安澜将眸子缓缓移开，不露声色地看向边上那位。潘嬷嬷神情端肃立在旁边，目不转睛地打量一切细节，道:"三日后，大婚将至，今儿最后一回演练，不得有误。"
"嬷嬷费心了，我们开始吧。" 安澜回道。声音轻柔，若流莺婉转。
梳妆完毕，侍女樱桃递来绣花青罗褙子，安澜穿上后，开始用膳，接着焚香、点茶、挂画、插花，以及闺秀该做的其他日常，应对各类人事的场景演绎。
潘嬷嬷一边观察考验，一边说道:"姑娘需时刻谨慎，牢记自己现下的身份，乃沈府二姑娘沈清婉，名门闺秀，知书达理，嫁的是当朝声名显赫的才俊檀昭。暂且，你是云，不是泥了。"
"云泥有别，理当慎之。" 安澜莞尔牵唇，冰清玉润的脸庞倏然漾开天真，可那抹笑意未达眼底，眸光掠过几分狡黠与寒芒。
—— 云在天上飘，泥能生万物。这句说不得，她想想就罢。
初见安澜时，潘嬷嬷惊得瞠目结舌。
这位姑娘与沈清婉外貌酷似。
主君户部尚书沈博文万般叮嘱，事关重大，要将这姑娘捏成真千金的样儿，潘嬷嬷哪敢怠慢，只是时间紧迫。起初，潘嬷嬷带着鄙薄，高高在上地教导这个小民女，从言行举止到穿衣饮食，日常一点一滴，手把手地调教，渐而吃惊，这姑娘学得甚快，连神态亦是惟妙惟肖。
也就半月时间。
"啧啧，还真别说，单看表面，简直能以假乱真。之前，老身觉得此事难如登天，没想到真就成了，不得不夸一句，姑娘天赋异禀。" 潘嬷嬷点头称道，长吁一口气。她是沈二姑娘的奶娘，说出的话自然有分量。
安澜莞尔回道:"这也是嬷嬷您教导有方。" 神情温婉娇美，端庄得体。
他们哪里晓得，安澜作为暗探，之前经常易容，演过各式各样的人，男女老少扮谁像谁。
午后，安澜坐在赭色直棂窗前，轻摇团扇，歇息少许。
仲夏南风烘吹，蔷薇泼辣辣地疯长，将整面石墙缀成流动的胭脂色，甜香味儿漫过粉墙黛瓦，盈盈飘来。
嗡嗡嗡~~ 一只烦人的苍蝇总在眼前晃来晃去。趁潘嬷嬷转头之际，安澜玉指轻弹，倏地，那蝇子便晕头转向、一头载进了窗外美景里。
动作快、狠、准。
安澜拭净手，拢了拢金钗珠翠点缀的云鬓，翘着兰花指，拈起茶盏，啜茶声轻如呵雪。
好个活色生香的温柔美人儿。
潘嬷嬷满意颌首，也呷了几口茶，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贴心似的挨近了，道:"檀郎君那人，什么都好，但对男女之情颇为清冷。当年他金榜题名，探花及第，多少闺秀争着抢，就连长公主也是昏了头。不过檀郎君一心扑在仕途上，这才短短几年，他已是御史台最年轻的长官，深得天子厚爱，前途无量哪! 主君对他十分器重。婚后，你必须好生对待，尽心服侍了。"
"重中之重是，" 潘嬷嬷神色忽地肃穆，再三嘱咐道，"万万不能被识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明白。" 安澜颌首。
不单单她会掉脑袋，沈家也会名誉扫地…… 甚至更糟糕。
她早有听闻，当年沈清婉也央着老爹金榜捉婿。檀探花惹出诸多桃花债，皇帝为了平息事态，谕旨促成沈清婉与檀昭的婚约。只是，沈千金苦苦等候三年多，既然她对那如意郎君梦寐以求，缘何替嫁？
安澜心下纳闷，却也丝毫不问。
潘嬷嬷起身告辞:"老身这就去回禀主君，姑娘可将余下细事做了。"
譬如，沈千金惯用蔻丹染指甲，再贴金箔梅花，有时以鱼鳔黏缀宝石或珍珠，像额间花钿那般。侍女樱桃出去寻饰物。
趁这当儿，安澜卸下挂在唇畔的微笑，神色倏然冷峻。
半月前她还潜伏在沈府，扮作一小厨娘。
安澜归属一个专门从事暗探暗杀的秘密组织。作为暗探，这个极具风险的行当，她时常"易容"。那回查探沈府密室，是她最后一桩任务，七年暗探生涯，万无一失，偏巧那回栽了个大跟头，还让沈尚书发现她的真面容。
事后，便有了这桩令人匪夷所思的交易。
—— 让她假扮沈清婉替嫁。
—— 契约一年，酬黄金千两!
安澜贪了财，却也清醒得很。沈老狐狸不仅仅以钱利诱，还将她的师妹双儿幽禁起来，以此威胁。
怪还怪在，这桩事阁主也暗中吩咐了。阁主神通广大，难道真能预知？此事必有蹊跷。
跑暂且跑不掉，只能边走边打算。
忽尔，门外传来动静。
"她在里头？"
"姑娘不能进去，主君吩咐了，所有人不得入内。" 听这慌张的声音，应该是樱桃。
"怎么，连我也入不得？"
外头那人即便含怒，说话也似燕语莺声，婉转悦耳。
极为熟悉的感觉。安澜思忖，须臾深吸一口气。
难道是她？
刚好会一会!
房门突然开启，樱桃吓得双手一抖，托盘里的蔻丹饰物撒了一地。
这两人见不得呀!
来者正是沈清婉。
—— 真假千金四目相对，皆是吃了一惊。
第一眼瞧见沈清婉，安澜的心头浮现两个词。
惊鸿一瞥，国色天香。
年芳十八的沈二姑娘峭窄春衫，熠熠珠裙，当真美若瑶池仙子。
彼时沈清婉也像照镜子似的，上下端详，围着安澜转了两圈。
万分震惊。
—— 世间竟有另外一个活脱脱的她。
沈清婉水灵灵的眼眸满是诧异，隐约生起一缕难言的酸涩。
来时，她原本悒悒不欢，神色黯然，遇见眼前之人，除了好奇，她那份矜贵的虚荣心也被无端激发。她偏要来瞄一眼，这位顶着她名儿的替嫁之人。
沈清婉振作精神，抬起精巧的下颌:"不知姑娘春秋几许？"
"二十又一。" 安澜故意说小了一岁，学着她软声细语，黛眉轻蹙。
"怪不得呢。"
大她三载，怪不得看上去略显老。沈清婉的眉眼流露自信，含着几分鄙夷，唇角却挽出令人心神荡漾的柔笑:"你与我，倒有几分相似，不过，看着略显年老，头发不够乌亮，肤色也不够白润。" 这赝品，岂能配得上檀郎君，姑且拿她当个通房丫鬟，哼。
安澜:……
啧，都什么时候了，千金大小姐还有心情比美挑剔？
这阵子，安澜每日敷脸，用的是沈千金的少女美颜膏，肤色白皙亮泽不少。还有头发、双手、浑身上下统统保养了一番。
沈清婉的目光从上往下，掠至对方胸前。
不由地微怔。
这也，过于膨膨鼓鼓的!
两道饱满几近裂帛而出，委实惹眼…… 秾丽鄙俗。
沈清婉双颊红霞飞染，撇开目光:"还有，你太胖了，少吃些吧。" 他们大周可是以瘦为美。
安澜坦然面对，继续模仿她的神情，微微嘟起唇:"妹妹所言极是，我这人好吃，容易发胖。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已经消瘦不少，下巴也尖了。"
事实上，安澜骨肉均亭，柳腰盈盈一握，该纤细的纤细，该丰盈的丰盈。站在一道比较之下，沈清婉略矮，身形清瘦，更显得娇美依人。
"谁是你妹妹，你且好自为之。" 沈清婉斜她一眼，拿团扇遮了半张脸，莲步轻移，款款向门外行去。
正巧。
沈博文入内，瞧见两个女儿，一下子惊得脸色煞白。
左看看，右看看。愣怔半晌。
—— 女儿呢？!
这双姑娘真是像极了!
适才潘嬷嬷来禀，说是大功告成，他火急火燎地赶来看看。
沈博文绕到两位姑娘身后，若非他晓得女儿左耳后方有一粒红痣，真有可能认错人。他慌忙牵住亲女儿:"你怎么在这里？!"
沈清婉意识到自己言行失慎，敛眉低首道:"我不小心撞见她，便好奇瞧瞧。"
"胡闹! 真真是胡闹!" 沈博文怒不可遏，拽住宝贝女儿的手臂，疾步走出房外。
与沈千金的一面之缘，安澜也尤为震惊，之前没见到真人时，以为外貌像似，但没料到如出一辙。
彼时，她大抵猜到了替嫁的缘由。
…… 若真如此，便是险中之险!
这桩婚事乃皇帝谕旨，沈老狐狸定是被逼急了，出此下下策。
危险又狡猾的命运似乎开启一场赌局，掷下骰子。安澜只觉得自己像似一枚棋子，受人摆布，必须尽快跳出圈套。
.
大婚前夕。
夜里，一架马车来到沈尚书的别院，将安澜悄悄带往沈府。侍女樱桃伴在其旁，如坐针毡，双手搅得麻花似的。
"明儿你务必谨言慎行，成亲场面上，会有诸多亲朋好友，达官显贵。这些日子，我都给你翻来覆去说了好些遍，谁是谁，哪是哪，届时我也会暗中指点，懂了么？" 樱桃心烦意燥，明日若有何差池，沈尚书必会拿她是问。作为沈清婉多年的女使，她会跟着陪嫁。
安澜正在阖目养神，缓缓睁眼，移着一双烁烁的明眸看去。
"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对主子如此说话？是要我来掌嘴，还是你自己来？" 她声若柳莺婉转，却也含着不可侵犯的冷厉。尤其那双眸光，更是从容威严。
樱桃恍惚一忽儿，赶忙下跪，连声赔罪道:"婢子错了，还请姑娘开恩! 往后绝不敢再冒犯，婢子自己掌嘴，请姑娘原谅!" 她硬生生地捆了自己两个耳光，白嫩的小脸涨得通红。见主子沉默，樱桃泪眼湿润，欲要继续自罚。
"行了。" 安澜抓住她的手，慢条斯理地说道，"记住，我们是一条船上的。"
夜阑人静，安澜睡在沈清婉的闺房里。门外窗外好些侍卫守值，想必是沈尚书担心她逃跑。
樱桃卧在旁边的小榻上，辗转反侧，时不时地觑向安澜。见她阖目不动，呼吸均匀，慢慢地，樱桃卸下难以负重的紧张，沉入梦乡。
安澜没有睡着。
即便她表面波澜不惊，作为一个姑娘家，明日成亲，难免有所忐忑。
若论荒唐事，她做过不少，然待人替嫁，必是最荒唐的一件。檀昭虽然名扬天下，于她，不过是一陌生男子，从未寄情于他。
这一夜，漫长仿若凝滞了时光。
今晚过后，她便正式成为"沈清婉"。
要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