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的诏狱长年不见阳光,阴冷潮湿。沿途走来,看守的人都已经穿上秋装却还缩着脖子哈着手,周啸阑只扫他们了一眼,那些人便立马站直了身体,规规矩矩行礼。
暗室更冷,刑架上缚了一个人,那人不知是惧还是冷,整个身体抖得跟筛糠一样,周啸阑走近,才瞧见她就连嘴唇也在颤。
他身前是一只火盆,火盆中架了形态各异的烙铁,每一只都烧得通红。他将手在火盆上烤了一下,在一堆烙铁中,选了一只形状顺眼的。在此过程中并没有看刑架上那人一眼,只是盯着手中烙铁细看,似乎手中之物比刑架上的犯人要更让他感兴趣。
那人哆嗦着开了口:“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个妇道人家,我....我男人还在家中等我。”
暗室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在火盆燃烧时偶尔发出两声哔剥的轻响。在刑架上那人看来,这沉默,与凌迟无异。
晚娘只是上街买米,买米途中,便被几个身穿飞鱼服的人抓到了这里。抓来后,既不传唤,也不审问,将她在这里晾了有一日。她牵挂家中人,心急如焚。如今终于等来了人,却不开口,不知道葫芦里要卖什么药。她又想起她男人对她说的那些,内心更加恐惧。
等了许久,周啸阑才淡淡开口:“知道为何要抓你来吗?”烙铁在他手中,离晚娘的距离比刚刚要近许多。晚娘想往后避开,身后却是冰冷的墙壁,她近乎绝望地开口:“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你们不能这样乱抓人。”
周啸阑似是有些无奈,叹了口气:“这段时间心情很好,本不想沾血。”
他侧过脸,伸出一只手,往身后很随意地撩了一下:“带进来。”
程川得到示意,押了个男人走进来。
那人约莫四十岁,皮肤黝黑,面方眼圆,看着一脸敦厚。他口中塞满布巾,在看到刑架上的人后,眼睛瞪大,口中呜呜出声,整个人就要往前扑。程川一把扣住他,在他腿弯处踢了一脚。
“进了诏狱还不老实!”
周啸阑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人,又目光沉沉看向晚娘,声音带着寒意:“如此,还是不知道?”
妇人仍旧是惊悚地摇头,大颗大颗的汗掺着从眼眶掉落的泪一起,在脸上形成一道道印子。
周啸阑没有耐心在等下去,那柄烙铁突然就掉转了方向,直直压在男人身上。王武口不能言,痛苦之声从喉咙发出,再经口中布巾,早已不成人声,在刑具遍布的暗室听起来格外瘆人。
很快,一股焦肉的味道弥漫开来。
皮肤连带着衣料被烙铁给烫掉,焦黑色的伤口正冒着一丝青烟,周啸阑眉心微蹙,将烙铁扔回火盆,目光又看向身后一排其他的刑具,最后选了一只锋利的铁钩,他的指尖在上方虚虚抚过。
那是极好看的一只手,指骨修长,根根分明。晚娘顺着那手看过去,他的眉目在火光之中显得温柔无比,看他相貌比京师几位出名的世家公子还要俊艳三分,可他的声音却像是从黄泉炼狱中传出的。
“诏狱不比其它地方,不缺折磨人的法子,我今日耐心有限,你可要想好了再回话。”
晚娘望向她男人,又看了看周啸阑,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直往下掉。
“我说...我说,别折磨他。你要知道什么,我都说。”
周啸阑这才放下手中之物,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捻了捻指尖,皱着眉心,似有些不耐。他冲程川吩咐:“带他下去。”
被押着的男人一边看着晚娘一边摇头,声音发不出来,呜呜咽咽的,被程川连拖带架带了下去。
暗室如今只有两人,周啸阑这才开口。
“你叫晚娘,布衣巷人,曾被你前夫卖进下等窑子。后有王武,也就是你如今的夫君,他将你从窑子里赎回。巧了,你前夫这时醉酒溺死,你与王武成亲,他性格暴躁,却待你很好,是布衣巷中少有的不会殴妻之人。”
晚娘听着他讲起自己的过往,一声未吭。
“后来,你与王武育有一子,虽家徒四壁,但你二人对他极宠,十年前他骤然失踪……”
说到这里,他习惯性地想去摸腰间挂着的那枚绣着金元宝的荷包,刚想触上去,又想到刚刚拿了刑具,便又放下手,将其负在身后,继续开口。
“可你二人既未报官,也未私下找寻,就像是没有这个儿子一般......这当真蹊跷......””
晚娘迟疑了许久,最终双眼满无奈,缓缓开口。
“相信大人应该了解,布衣巷这些年来,虽然穷困,但一直很太平,没有什么作奸犯科的人。可最初的布衣巷,是个什么样子,整个京师都知道。”
周啸阑知道,早前的布衣巷混乱不堪,滋生了很多暴民,偷盗者,赌徒。京师府衙有一半以上的案子,都出自于这个地方。历代府尹对这个地方更是头疼不已,曾经还出了一桩极为恶劣的连环杀人凶案,这案子被人敲了登闻鼓,闹到了皇帝面前。皇帝大怒,斩了当时府尹,后来隔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地方才太平下来。
可这太平未免古怪,府衙没有派更多驻兵,没有增强巡逻,亦没有开设粥棚铺子,就这样没什么预兆的平静下来。
“穷苦之人才会想要铤而走险。早年间布衣巷的人大多都是奴籍,没有什么正经营生,所有人都是勒紧了裤腰带生活。我的前夫好赌,把我输进了窑子。后来王武将我赎回来,我与他生了一个儿子,生活更是艰难。孩子大了一点,王武生了病,急需用钱。就在这时,有人来到布衣巷,要用一笔钱,买走我儿。”
“我本是不愿的,可是我们急需用钱,那人答应他会让宏儿好好活下去,并且会常有书信相通,我们也就信了,况且看他穿着一看就不是出自我们这样的人家。布衣巷这个地方,待在这也只会是成为赌徒,盗贼。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人买去养着,宏儿还能脱离奴籍。我们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够了。”
周啸阑看着眼前人,听起来似乎很合理,可就是哪里不对。
他将她所说的在脑中一一串联,没多久,声线沉缓开了口:“不对,除此之外,那人该是还答应了你们别的。比如......为王武脱罪。”
他表情格外严肃,“你前夫并非是意外溺死,而是被王武所杀,王武早年是个贼,他手上的刺字为证。也正因为是个贼,才能偷来钱财将你赎回。十年前你儿已经十二岁,你们养了十二年才觉生活不易?那人答应买走你儿,更重要的是知道王武杀人罪行,他与你们,不,不只是你们,而是与整个布衣巷的条件,他们买走这些孩子,以你们的罪行威逼,以钱财利诱,还答应替这些孩子脱奴籍。”
“如此,你们不必铤而走险讨生活,更不敢作奸犯科,所谓的代价,不过是自己的孩子被他人好好寄养,年月节的还有银钱,这笔买卖你们稳赚。因此,来的那人,是官?”
晚娘努力回想那人相貌,“我们不清楚他是什么人。”
“如此多的孩子,年岁也已经十一二岁,你们是如何瞒住他们的?”
“那人送来学服,我们欺骗宏儿,送他去书院读书。他才高高兴兴穿了新衣服,跟了那人走。”
周啸阑闭了闭眼,内心五味杂陈。那些孩童本以为去读书,可等待他们的是未知的噩梦。那些孩子去了哪?是谁买走了他们,又送到了何处?为何男童的数量越来越多?
锦衣卫是皇帝的人,牵涉皇帝的任何事都管。可布衣巷的案子,下有京师府尹,上有刑部,更何况还有三法司。是怎么也轮不着锦衣卫来查的,也不必他来查。
他查此案,一是为了私心,他不想让赵柔柯因为葛藤的案子卷入危险之中。
第二么,薛备叛乱,随后赵清远被斩,黑衣人冒名奇妙出现在乱葬岗,再到如今赵清远的儿子赵错浮出水面,这中间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或许找到赵错,一切就迎刃而解了。他们必须要赶在另一波藏在暗处的人之前找到他。
等到审讯结束,天已经黑了。
周啸阑走出诏狱便撞上了刚结束任务回来的程川。
程川拱袖行礼:“大人。已经将我们的人散出去了。他走的不是官道,查起来需花一些功夫。”
“梧州县令是个铁桶,那个师爷倒像是知道什么,拿住了他的小儿子审出了一些东西。”
“那人说赵错敲鼓之后,体力不支昏在衙门,本是找了大夫来看,可后来突然消失。就在当日,梧州还来了另一人来寻赵错。”
“这人武功极高,来无影去无踪。”
周啸阑沉思,“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既然他们要找赵错,我们便引蛇出洞。不必再隐藏身份,你散布些消息,就说赵错在锦衣卫手中,并找个人假扮他,找些好手护送。”就看这人,上不上钩了。
“对了,找人看着晚娘一家。另外,我们的人有混进府学的么?”孩童穿上学服,哪里不会惹人怀疑,自然是穿同样衣服的书院。
“有。这种地方渗透不易。”
“找人盯着,留意一切动向。最好能查到历年来入学的人数。”
“大人在怀疑什么?”
周啸阑想着晚娘的那番话,目光幽深。“我怀疑,布衣巷大量孩童失踪,是有人借着书院的幌子在行人口买卖,具体为何,我现在还不确定,只是猜测。”
程川拱手:“是。”
周啸阑说完,抬起自己的袖子闻了闻,问身边的程川:“我身上有味道么?”
程川吸了吸鼻子,皱起眉毛:“没有啊。”
“罢了。我去沐浴。”
程川一脸不可置信:“从前再血腥的场面也不是没经历过,男子汉大丈夫何必拘泥这些?”
周啸阑回看他,长眉微挑,满脸写着:你不懂
程川摸着脑袋,他的确不懂。
周啸阑沐浴完回到周府,才想起赵柔柯今日已经回了书院,这段时日怕是都不能回来。他在院中转悠了半晌,想要溜去书院,想到天色太晚实在不合适。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走到了南苑。往日她的房中此时早已燃灯,窗前映衬的人影,或是捏笔作画,或是埋头读书。
今日,太静了些。
他推门而入,房间里散发着她身上独有的淡淡墨香。室内陈设简单,周啸阑从书桌上抽出一本书来瞧,每页关键处都细细写了批注。他放下书,看向内屋的那张拔步床,床幔是淡黄色的,细看有一只小巧的铃铛。这铃铛是为了防止她身前无人侍候挂下的,里处摇铃,外间丫鬟婆子都能听见。
周啸阑走向前,望着那铃铛,抬手摘了下来。
转来转去的,最终还是回到了松风阁。
周啸阑撑着下巴,手指在桌上轻叩,回想今日暗室那场审问。
赵错这一逃,会去哪?消失十年,除了京师,他还有哪里可以去?除了赵柔柯他还有何认识的亲人?
如果赵错在这世上还有信赖的人,与他同病相怜的赵柔柯是一个。
没有人知道赵柔柯是赵清远的女儿,可赵错是知道的。那副京师画壁上的《出征图》让她声名大噪,稍一打听,便可知晓。但愿只是他的猜测,如果真如他所料,她的处境怕是危险。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几寸来长的玉笛,放在口中吹出声响。
不过几息之间,一个黑影悄无声息闪进松风阁。
“大人。”
周啸阑摩挲着荷包,垂眼看着那憨态可掬的金元宝,沉声命令。
“从甲字号调取几个暗卫,暗中护她,莫要让她发现。”
那黑影一顿,甲字号暗卫皆是百里挑一。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