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很长一段时间,陆绵绵都沉浸在黑白世界里,外物都是假的,宠爱是假的,谋划是假的,这宜春宫最假的,是她这个陆家冒牌千金。

    她生着与陆氏满门格格不入的眉眼——眉峰不似陆夫人惯常的柳叶弧度,倒像西域贡来的孔雀翎,尾端微微上挑,挑起三分春色;瞳色更是古怪,日光下泛着琥珀光,烛火里又沉淀成一方墨玉寒潭。

    此等艳色,生来就是要卖于帝王家。可这话,没人敢在陆绵绵面前说,她的美,充满尖锐攻击,是带刺的月季,稍不留神,就扎的人鲜血直流。

    她生得好,任性就成了娇纵,不学无术这四个字,放在陆家儿郎身上,要打断藤条几根,可落在陆绵绵身上,夜明珠是打雀儿的玩意儿,金丝楠木狼毫月余折了七支,陆琰高高举起的手碰上女儿沾了烟灰的脸,又灰溜溜落了下去。

    她这张脸,蛊惑的了所有见过她的人。十二岁之前的陆绵绵,掐着腰在陆府张牙舞爪,扬言这世上分两种人,一种喜欢她的人,一种没见过她的人。这句话,在十二岁那年,被打破了。

    杜鹤鸣那老儿,是陆府为她请的第七位夫子,她最厌烦枯坐,上手烧了老头儿的《玄弈天鉴》。看着一堆人在下面鸡飞狗跳,她咬着唇笑不露齿。

    是了,十二岁的陆绵绵,开始换牙,张嘴就漏风,美人就要时刻美着,她才不叫人看这笑话。

    凭什么宝贵的东西,再珍贵,陆家也能为她寻来,这世道,就是为她陆绵绵而生的。

    直到夜里,她带着小女使戏耍回来,路过夫子住的小院儿,看见一个姑娘,正对着烛光,一点点拼凑白日的棋谱。

    身边的珍珠最有眼色,小声解释那是杜夫子的孙女,平时躲在厢房里不见人。

    哦,那这人肯定因为她撕毁祖父的棋谱恼怒她喽?这可不行,世上的人,都得喜欢陆绵绵。

    她大剌剌走过去,扬手将还未粘好的棋谱塞给珍珠,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唉,你这人怪可怜的,都不出来见人,以后跟着我,做我的人。”

    那人呆坐着,似受了惊吓,抬眼间眼眶通红,像只红眼睛兔子,可怜巴巴的,也不做声,就抿着嘴往珍珠怀里看。

    珍珠迟疑着:“姑娘,是个傻子。”

    咦,傻子怎么配和陆家姑娘一起玩?

    陆绵绵见对方不应,一把将她推到地上,粘好的棋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傻子也不喊,低头慢慢捡着,又重新开始粘。

    陆小姑娘在小女使簇拥下走了,走过很远,那人还蹲在那里,真是个傻子。

    她摸了摸胸口,那里似乎有尖锐的石子在反复磨砺,带着轻微刺痛,像有什么要挣扎而出。

    很快,陆绵绵发现了新的玩具,杜老儿虽古板,但他家傻子,确实好玩儿,不管怎么捉弄,都不声不响,似个小哑巴,只是眼眶经常通红,简直就是个兔子精转世。

    可兔子精不喜欢她,偶尔开口说话,是隔壁谢家四姑娘来串门儿的时候。两人坐在柳树下博弈,一白一黑,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她指使小女使将糕点故意放在棋盘上,打断两人的你来我往,兔子精也只是温温柔柔挪去糕点,示意谢令仪继续。

    陆绵绵躲在树后生闷气,用柳枝写下兔子精的名字——杜月徽,徽音凝夜月,素魄濯星河,这名字好,该给她,人也得是她的,怎么能总跟着谢家姑娘跑呢。

    她用柳枝讲将描了一地的名字抽散,就听着头顶传来笑声,谢家姑娘饶有兴趣看着地上的字,对身侧的杜月徽笑弯了眼。

    心中的隐秘被戳破,陆绵绵愤恨地将枝条扔在地上,一肘子将两人撞了个趔趄,气冲冲跑走了。

    耳边是谢令仪幸灾乐祸的笑声:“嗳,杜夫子,她讨厌你,来我们谢府做先生吧。”

    她立着耳朵,没听到杜月徽的回答,杜月徽敢讨厌她,不知道外面多少人求着跟她玩吗?

    杜老儿早被她气走了,留着孙女在陆府做陆绵绵第八位夫子,陆小姑娘躲在假山里,想等杜月徽经过时狠狠警告她一番,别想离开陆家。

    杜夫子会忍到什么时候走,成了陆绵绵的心病,她厌烦旁人管束,又不愿杜月徽去谢府做夫子,就这么窝在假山里,没等到杜月徽,却等到一场夏日的暴雨。

    假山石隙间渗着青苔腥气,她蜷在沁凉的太湖石空洞中,石榴裙裾浸透了雨水。惊雷劈开云层,阴沉的天亮了一瞬,陆绵绵绝望地发现,自己在假山爬的太高,下不去了。

    暴雨砸在芭蕉叶上的声响盖住了陆府家仆的呼喊,陆绵绵将脸埋在湿透的广袖间,杜月徽送的一方青木手串硌在手心,她本来高兴了两天,又想起谢令仪手上也带了串相似的,似是松柏木,比她的更圆润芬芳。

    这一想,心中的火焰越升越高,她气得双眼发红,抬手将手串扔进雨里,扔到一双兔子眼身上。

    陆绵绵站在假山上手足无措,想认错又开不了口,眼睁睁看着杜月徽撑着伞走了。

    “嗳,你——啊——”

    身后传来一声尖叫,杜月徽返身回来,一双眸子更红了,手却老实将伞撑到她头顶,陆小姑娘娇气,淋不得雨。

    陆绵绵只觉得委屈,她也没做什么坏事,杜月徽就是不肯和她玩儿,雨水顺着小姑娘的头发往下滴,她紧抓住杜月徽的衣服,将头埋进去嚎啕大哭,太讨厌了,简直太讨厌了!

    从假山掉下来扭住脚的陆绵绵惊喜发现,杜月徽自己是只红眼睛兔子,却见不得她哭。她坐在地上,理直气壮朝杜月徽伸手,从假山到夫子小院不远的距离,热气从领口传递出来,烫得她一颤,摸到杜月徽脊背凸起的骨头,还有躲不开的兰花香。

    杜夫子住的厢房里氤氲着兰香,陆绵绵浸在浴桶里,心满意足听着外面严以律己的杜夫子替她撒谎遮掩。

    “陆姑娘醉心棋道,钻研入迷,一时忘了时间,请郎君、夫人放心。”

    说过谎羞愧到面红耳赤的杜月徽进来,就看见陆绵绵裹着丝绸从浴桶出来,赤着脚,一步步将绒毯踏平,“夫子,这水比你暖和。”

    陆小姑娘踩着木质地板,留下一串水淋淋的脚印,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她心尖儿上,叫人晕头转向,胆战心惊。

    她近乎贴着杜月徽,鼻子像小狗似的抽动了两下,琥珀般的眼珠直勾勾看着她,带着想将人拆吞入腹的灼热。

    “夫子,谢令仪也有你送的手串吗?”

    “她碰你的手了?”

    “是这样吗?”

    陆绵绵将自己的手塞入杜月徽掌心,十指交握纠缠,杜夫子的脸似火烧云,白糯中透着粉,蔓延到脖颈,通红一片。她别过脸,声音都是抖的。

    她虽比陆眠眠年长两岁,高过半头的身子依旧被陆绵绵压的失去气势,羞恼间红了眼眶,摇着头:“没有。”

    “好乖。”

    陆绵绵贴的更近了,奖赏似蹭了蹭她,潮湿的手抱上去,学着她几个哥哥在外的样子,嬉笑着:“夫子,跟了我吧。”

    杜月徽双目大睁,浑身僵硬抵在门板上,耳边是陆绵绵恶魔般的低语:“以后是我的人,不许和谢令仪说话,不许送她东西,不许见她!”

    她说个不停,趁缓神的间隙在杜月徽脸上亲了一口,“做我的人,就得这么办!”

    杜月徽靠着门板哆哆嗦嗦,哪记得住小霸王这么多要求,陆绵绵自己说够了,喜滋滋爬到杜月徽床上睡了。

    她就说嘛,这世上谁会不喜欢她陆绵绵,杜夫子出来找她,就是喜欢她。陆小姑娘躺在床上,双手捧着脸滚来滚去,谁叫她长这么美,既然杜月徽喜欢她,那就勉勉强强给她个机会吧。

    这点儿高兴延续到第二日,父母告诉她,杜月徽已先行告辞,去旁人家授课了。

    这上京,还有谁能比他们陆家有钱?陆绵绵带着小女使冲出去,谁敢聘请杜月徽她就花双倍去抢,这个人,只能是她的。

    陆尚书官至高位,上京鲜少会为个夫子与他为敌,况且陆绵绵的奢靡传遍京都,让就让了。

    直到京都再没人去聘请杜月徽,陆小姑娘将人堵在城门口,气势汹汹地质问,为什么躲着她,是她不够美吗?

    杜月徽站直了身子,通红的兔子眼难得正色起来:“陆姑娘,怎样才能放过某?”

    陆绵绵失魂落魄地回去,发疯似地跳入湖中,说是要找个什么东西。

    那日,杜月徽说,只要找到青木手串就肯再回陆府授课,陆绵绵憋着口气,直将自己再次折腾病倒,一醒来,看着朝思暮想的人坐在床边,正给她用木头打磨棋子。

    那副棋子跟随她入宫,棋在,她在。

    她躲在凤寰宫里,像只蜗牛缩在壳中躲避现实,直到有人给了她一根手指。

    指尖纹路她曾一一抚摸,以至于看到第一眼就知晓属于哪处,来人说:“陶青已死,陶杜氏伤痛欲绝,由夫家做主,为陶青殉情。”

    “陶大人是被豹子撕碎,为了叫他们夫妇般配,陶杜氏自请受醢刑,如今,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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