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沈昭说话时面色不变,甚至尾音很轻,眉宇间带着些狠戾。

    “这是最坏的结果,朕不想撕破脸,也不想把自己摆在一个弑臣的难堪位置。但若真到了那千钧一发之际,朕只能自保。”

    沉璧会意,不再多问,只将干布覆在沈昭发上,轻轻按压。

    沈昭思忖片刻,忽然起身走向书案,提笔蘸墨时腕骨发白。

    “沉璧,”她将未干透的信封按进对方掌心,凤眼如炬,“把这封信送到礼部尚书府,务必要让他看见,切记不要暴露自己。”

    沉璧指尖拂过信封墨渍,眸色一沉,躬身点头,身影如夜枭般没入窗影。

    灯芯“啪”地爆开,只留下一室沉默。

    *

    回了摄政王府,陆衍没有立刻就寝,而是沿着长廊独行,灯笼在穿廊风里摇晃,明明灭灭,投下他的影子。

    地面残水映月,积水如镜,亮得晃眼。

    远处更鼓三声,低沉回荡。

    陆衍垂眸,看向掌心,然后慢慢攥紧,手指合拢,像把什么秘密攥进骨缝。

    风掠过檐角,吹灭最后一盏灯笼里的烛芯。

    黑暗中,他低声一句,似自语,也似对那端的人允诺。

    “三日……够我为你翻下这一局。”

    *

    翌日清晨,天色青灰,鼓声三百。

    乾清门外,百官未至,先有一道孤影自薄雾中行来,沈昭一身板正的赤色朝服,腰悬照夜,独自立在百阶之上。

    风卷起她鬓边碎发,也卷起尚未褪尽的夜雨寒意。

    卯正一刻,陆衍自千步廊缓步而来。

    他的墨色朝服未乱,没有一处褶皱,似寒铁,带着晨曦里的冷意。

    陆衍在二人相距十阶时停步,仰头看着沈昭,眼尾泪痣似双眼一样含情。

    沈昭先开口,声音不高,刚好够他听见,也分辨不出喜怒哀乐,“陆爱卿今日来迟。”

    陆衍躬身行礼,目光落在她腰侧刀刃上,答得从善如流,“臣来迟,请陛下恕罪。”

    两句话,像两把刀鞘相碰,发出冷冽的轻响,却未出刃。

    金銮殿内,鼓声再响,百官陆续列班,纷纷跪地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平身后,礼部尚书趋前,呈上冠礼仪程折,沈昭抬手,随意翻了翻折子,宣纸墨字端端正正写着:三加礼后,当验龙体。

    “众爱卿以为,朕可需‘验身’?”

    沈昭指尖轻敲着龙椅,声音清透,目光却死死盯着两须花白的礼部尚书。

    昨夜她明明差沉璧出宫去给这老不死的送了密信,让他把“验身”一条删去,果然,这老东西权当不知,压根没把她放眼里。

    百官屏息,无人做这出头鸟。

    陆衍掀袍,行躬身半礼,语气平稳,“陛下,臣以为,‘验身’一礼有损天家威严,应修订,亦或是废除。”

    “臣以为,若非验身不可,可设在陛下的未央宫,仅太医令一人、宗正一人,不宽衣,只观颈、腕、踝三处,此举既可证陛下龙体无恙,亦可全陛下体面。”

    沈昭垂眸,似在思量,片刻,她低笑一声,幽幽扫视下面的群臣,“摄政王提议甚巧,不知众爱卿以为如何?”

    群臣左顾右盼,没一个人说好还是不好。

    沈昭心里冷笑,忽然抬手,将礼部折子当众掷下玉阶,纸页翻飞。

    “既然众爱卿无异议,朕也觉得摄政王此举甚好,那自今日起,废‘验身’一礼。”

    一句话,旧例当场腰斩。

    “离朕的冠礼还有三日不到,礼部尚书还有时间改改这份折子,重拟一份也无伤大雅,朕等得起。”

    话音落,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前殿陷入一片寂静。

    陆衍眸光微闪,随即俯身叩拜,“陛下英明,臣等附议。”

    摄政王一拜,其他朝臣纵然人心各异,也都纷纷匍匐在地,嘴里高呼,“陛下英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外鼓声停了,戾风也停了。

    *

    惊蛰那日,铜壶滴漏,天色尚未透青,未央宫寝殿却灯火如昼。

    沈昭赤足坐在铜镜前,抬手,又一次束胸,灯火为她拉出细长的阴影。

    白绫绕到最后一圈,她俯身咬住布尾,齿关用力,狠狠一扯,齿痕深深陷进布里。

    沉璧单膝跪在她身后,把赤色冕服抖开,金线龙纹在灯下森然欲动。

    束带一寸寸收紧,冕旒垂下十二道玉藻,压得她脖颈微沉。

    “再紧半寸。”沈昭哑声说。

    沉璧手指一顿,还是照做,手下用力。

    呼吸被勒得发疼,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却笑了。

    疼才提醒她还活着,提醒她今日若出一丝差错,便是她的死期。

    但哪怕活得再怎么不尽人意,再怎么像只被摆弄的线傀,起码她还活着,只有活着,她才有机会。

    卯正一刻,鼓声三百,乾清门开,钟鼓齐鸣,丹陛铺赤毡,百官跪伏如潮。

    沈昭踩着鼓点拾级而上,一步一响,一步一疼,手隐没在广袖中,攥得很紧很紧。

    初加翼善冠,再加皮弁冠,三加衮冕,宗正拖长声调,唱礼回荡在空阔的天地间。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景英帝沈昭,昊天之眷,承运垂统,明德惟馨,兆民允怀,仁覆寰宇,泽被苍生。”

    “崇元十二年,弱冠之岁,以‘照白’赐字。”

    太庙告祖,天坛祭天,沈昭低头叩拜,冕旒垂落遮住视线,只能看见自己指节发白。

    “但求列祖列宗,愿天命所归。”

    烈日灼心,沈昭咬着牙坚持,束胸下的骨尖锐地疼,仿佛随时会折断。

    祝词在耳边轰鸣,礼官宣读最后一句。

    “以告天地,以承万民!”

    沈昭直起身,冕旒玉藻哗啦一声,像碎雨,她抬眼,看见殿外天色青白交织,终于呼出一口气。

    冠礼既成,已是日薄西山之时。

    未央宫里,礼部尚书手捧奏折,身后跟着太医令与宗正,“请陛下示龙体,验身后,臣等自会告退。”

    沈昭指尖微动,广袖掩住腕骨。

    昨日,她当众废“验身”,今日,旧仪仍被安排进未央宫。

    她知道,这是礼部最后的倔强,是她手里无权的苦果,也是她无论如何都逃不过的劫。

    “若朕没有记错,朕昨日似乎废了这旧例,尚书怕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怎么今日还敢逼到未央宫?”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愠怒,但很显然,礼部尚书等人毫无压力。

    “陛下,这毕竟是祖宗礼法,怎能说废就废?”礼部尚书躬身,笑得坦然又恭敬,“不过验身而已,陛下不必如此如临大敌。”

    殿门半阖,铜鹤香炉吐出的白烟在梁柱间游走,带着股醉人的香气。

    礼部尚书躬着腰,纹丝不动,太医令与宗正分站两侧,像两具钉在原地的木偶。

    “验身”的旧仪只剩一句空口白话,却成了最锋利的刀,将要刺穿她的身躯。

    沈昭坐在案后,冠礼上的冕服未褪,鬓边碎发被汗水黏住,束胸下的血肉随着呼吸一突一突地疼,她却笑。

    “尚书记性不好,朕再重复一次,旧例已废,朕今日不验身,难不成你要抗旨不遵?”

    礼部尚书抬眼,额上青筋一跳,还想做最后的挣扎,“陛下,祖宗礼法……”

    话未说完,殿外传来靴底踏青砖的轻响。

    陆衍来了,还是那一身墨色朝服,他没行大礼,只抬手作揖,“臣来迟。”

    三个字,把剑拔弩张的空气劈开一道缝,殿内鸦雀无声。

    礼部尚书不自觉睁大了眼睛,看着陆衍眼底的暗芒,心里油然而生一丝恐惧。

    “礼部尚书年事已高,倒是糊涂了,几位罚俸禄一年,以儆效尤。”陆衍唇角勾起一抹轻佻的笑。

    “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吧,诸位可有异议?”

    礼部尚书面色灰白,花白的胡须都颤抖着,太医令和宗正苦不堪言,纷纷跪地,“臣等谢摄政王恩典。”

    而那真正的帝王,坐在一边,嘴唇抿紧,嘴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总是这样,数年来都是这样,她的话没一个人听,而陆衍的话一个二个却是当成了圣旨。

    她有些懊恼,有些气愤,但现如今权不在她手,官员都爱攀炎附势,没把她放眼里实属正常。

    但她就是不甘心,太不甘心。

    陆衍的视线飞快地扫过沈昭,唇角笑意更深,随意挥了挥手。

    “行了,还不快起来,不跪陛下,跪本王做什么?快给陛下验验,时辰都已经这么晚了,要是陛下今夜睡不好,龙体抱恙,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跪在地上的三人连头都不敢抬,连声应道,“是,臣等多谢摄政王指点,陛下龙体无恙,福寿齐天。”

    陆衍饶有兴致地抱臂,靠在一旁的金柱上,哼笑一声,“既然验完身了,还不快滚。”

    那三人连连磕头谢恩,哪还想得起验身一事,匆忙退出殿门,门上铜环发出沉闷的回声。

    沈昭仍端坐在案后,冕旒未除,十二旒玉藻垂落,掩住她大半张脸。

    陆衍抱臂倚柱,指尖在衣袖暗纹上轻敲,一下、两下,沉默不语。

    先开口的是沈昭,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摄政王今日好威风。”

    陆衍抬眼,眸色被灯火映得深不见底,“臣不过替陛下挡一挡疯狗。”

    “疯狗?”沈昭轻笑一声,“朕倒觉得,他们更像是摄政王养的狗。”

    陆衍低低笑了一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向她走去,一步,两步。

    不知是不是巧合,靴尖踏过地上那卷折子,发出轻碎的裂帛声。

    “陛下若嫌他们不听话,臣随时可以换一批。”他语气随意,像在谈论今夜月色如何。

    “朕最想换的人,”她顿了顿,指节在案沿敲出一声脆响,“不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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