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霁

    乳母很快轻推开殿门,看见沈昭还没去上朝,惊异地望向沉璧,用目光询问。

    沉璧轻轻摇了摇头。

    沈昭声音温和,亲自倒了两杯茶水,将一杯推到桌案那头,伸手示意,“乳母坐,今日朕是想请乳母帮一个忙。”

    乳母行礼后慢慢坐在沈昭对面,苍老的脸上带着些褶皱,“陛下尽管吩咐,老奴万死不辞。”

    沈昭端起茶抿了一口,嘴角含着一丝浅浅的笑,“乳母言重了,只是一件很小的事。”

    她随意看了眼偌大的未央宫,声音很轻,“乳母你看,这未央宫分明是朕的寝殿,但那些人,又有几个是朕的人?”

    乳母瞬间明白她的意思,试探性地问,“陛下的意思……是让老奴挑几个侍女?”

    沈昭的意思很明确,她要忠于自己的势力,那首先,就要剔除身边异心的人,培养自己的心腹。

    自己的身边没有威胁,她才有精力把全部的心思放在朝堂上,去夺权,去抗衡。

    沈昭点头,指尖轻敲杯壁,“正是如此,挑两个姑娘便好,心腹在精不在多,可以不非常聪明,但人得是干净的,忠心的。”

    她放下茶杯,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然后站起身,微微颔首,“那便麻烦乳母。”

    目光扫过去,远处天光大亮,薄唇轻启。

    “看惯了那些老东西的脸,朝堂上该出现些新的面孔了。”

    “沉璧,过几日和朕出宫,微服私访。”

    *

    惊蛰已过半月,雨水却仍带着料峭寒意。

    今日却不同,天未明便放了晴,日头薄得像一层脆金,轻轻覆上街头巷尾的屋脊,御河两岸的柳条一夜抽长,嫩得能掐出水来。

    沈昭身上穿的是一件群青色云纹锦袍,发间绾了一支羊脂玉长簪,束紧的腰间别着照夜,手持一柄竹扇轻摇,活脱脱一个温润贵公子。

    沉璧则是一身烟墨色劲装,双臂抱着一柄剑,跟在沈昭身后。

    “陛……”

    被沈昭一盯,沉璧立马改口,“公子,我们今日出府,是去哪里?”

    沈昭手上轻摇着翠色竹扇,声音慢慢悠悠,不答反问,“沉璧,你说陆衍派去未央宫的人都被乳母打发走了,他会知道我今日出宫了吗?”

    沉璧沉思片刻,“属下以为,他会知道。”

    看出他欲言又止,沈昭随口道,“说吧,没什么不能说的。”

    沉璧微微垂眼,犹豫着开口,“陆衍手眼通天,宫内外到处都是他的眼线,他知道公子出府是早晚的事。”

    他还记着两人现在不是皇帝和暗卫,而是出府溜达的公子哥和侍卫,措辞很严谨。

    沈昭笑了笑,勾了勾手,“那便不管了,微服私访,难不成他还能把我抓回去吗?”

    仰面,温软的日光轻吻她的眉眼,“我有好久好久,没出来过了。想当初多么渴望逃出来,结果出来一次……”

    她的话陡然顿住,沉璧亦是心头一颤,猛地看向她,正想说什么,沈昭便若无其事地接话。

    “罢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沉璧,我们走。”

    城南雁回街,花影摇金,街尾搭了一间小小的书棚,被晨光镀上一层暖意,连旧竹帘都泛着柔光。

    辰时未至,巷口已排了长队,多是些年少的姑娘,莺莺燕燕,暗香浮动。

    沈昭和沉璧顺着人流往里走,听着周围姑娘们的笑语。

    “听说今年的春闱苏郎又去了,苏郎连着几年都落榜了,真不知宫里那些贵人究竟是如何想的。”

    “苏郎相貌清俊,为人温柔,才学更是出众,许是受人妒忌,到如今居然只能靠抄书卖字为生。”

    沈昭微微眯起眼睛,正想寻身边的一位姑娘细问,一声温雅如玉的咏词入耳。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声似春风拂弦,亦如吹皱的一泓静水。

    沈昭本不在意,却在抬眼的一瞬,被融融日光晃了心神。

    书棚下,青年素衣如月,墨发半束,玉洁的发带垂落在颊侧,正俯身研墨,腕骨微凸,指节修长,姿势极好看。

    额前碎发投下一道柔和的影子,映得眉目温柔,唇角含笑,仿佛世上最干净不过的一捧初雪。

    这时,有孩童不小心撞翻了书案,竹简墨笔哗啦散落一地。

    他也不恼,弯腰一点点拾起,还替那冒失鬼拍去衣上尘土,轻声道,“无妨,小心脚下。”

    周围响起低低的赞语,不知是谁先开口叫了一句“苏郎”,继而满巷跟着唤,声音里带着亲呢,像唤自家郎君。

    沈昭终于回神,她拾步上前,最终停在青年身前,蹲下身,帮他捡书。

    两只手同时按在同一卷竹简的两端。

    苏逸之顺着那只手往上看,正对上一双含笑的凤眼,浅棕的眼眸里仿佛酿了一池春水。

    “这位公子,可要买字?”他捡起竹简,站直身,含笑作揖。

    “苏郎的字值几何?”她也笑,温声问。

    “字贱,随缘。”他答得温和,从一旁的书案上挑了一册,双手奉书,“若公子喜欢,拙作便赠予公子,缘分千金不换。”

    沈昭垂眸翻开扉页,空白处题着一行小楷,字迹如人,舒展俊逸。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君。”

    落款处只一个“逸”字,墨迹未干,像刚写就的。

    她心头微动,唇角却不显,只把书拢进袖中,拱手作揖,“在下沈昭。”

    苏逸之垂眸行礼,声音轻得像一片落花,含着温柔笑意,“在下苏逸之,幸会沈公子。”

    买完字,人群未散,几个姑娘围着苏逸之求扇面,也有等着替写家书的老妪。

    沈昭退至棚外柳树下,双手抱臂,指尖轻轻敲着手肘。

    沉璧低声道,“公子,您看中他了?属下方才去查过了,户籍在京郊,家里就他一个人,三年前孤身入京科考,一路清白。”

    沈昭“嗯”了一声,目光仍落在棚内。

    苏逸之正替一位姑娘题字扇面,面对姑娘毫不掩饰的示好,他笔锋稍顿,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晕,却温声婉拒。

    沈昭靠着柳树,扇摇了半晌,也看了半晌,终于有了反应,抬步走到书棚下,轻轻敲了一下书案。

    苏逸之正俯身替一老妪写家书,未抬头,先温声道歉,“对不住,还请稍待。”

    沈昭便收了手,站在一边看着。

    苏逸之写得很快,放下笔后揉了揉有些酸疼的手腕,往墨字上轻轻吹了吹,等墨干后妥帖地折好,放在老妪的手心里。

    然后抬眼看见沈昭,眼尾弯弯,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意,“沈公子怎么又回来了?可是苏某的书有什么问题?”

    沈昭浅笑着摇了摇头,也没管苏逸之会不会拒绝,往案上轻放了一锭银子,“我与苏兄很是投缘,明日酉时,不知苏兄可否赏脸,穿云楼,携酒候君。”

    苏逸之先是愣了一下,笑着把银子推了回去,“沈公子相邀,自然是要去的,只是这银子,我不能收。”

    沈昭像没看见他推拒的动作一样,折扇一下一下轻敲掌心,语气温和,“苏公子,若明日有雨,便不来,再约时间。”

    苏逸之无奈,只得将银子收了,笑答,“若晴,必候。”

    离开书棚,用过午膳后许久,沉璧都还是有些肉疼,在背后有些幽怨地看了眼悠闲的沈昭,“公子,我认为此事有些不妥。”

    沈昭的竹扇摇得飞快,清风拂面,“有何不妥?”

    沉璧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给苏逸之的银子,是属下的。”

    沈昭动作顿都没顿,一派坦坦荡荡,“嗯,我知道,那不是我没带银子嘛,而且宫里也没人给我银子,为了我的大业,暂时委屈你了啊沉璧。”

    她难得如此放松,嘻嘻笑着想去拍沉璧的肩,一个轻飘飘的声音落在耳畔,让她瞬间如坠冰窟,手也僵在半空,没拍下去。

    “陛下真是好兴致呢,偷溜出宫,还……私会外男。”

    声音像一把薄刃贴着颈侧,沈昭几乎毛骨悚然。

    沉璧瞬间拔剑,剑尖尚未来得及指向声源,沈昭的手腕便被一道劲风扣住,拽了过去。

    陆衍立在三步之内,朝服未褪,墨发被风吹得微乱,眼底沉黑,像一汪无底的深潭。

    他没有佩刀,身上了无一物,甚至没有一名随从。

    周围百姓尚未察觉异样,仍在不远处嬉笑,与这里的剑拔弩张格格不入。

    可沈昭分明听见自己心跳,一下一下,如擂鼓,撞得耳膜生疼。

    陆衍的目光掠过横剑胸前的沉璧,然后垂眸,停在沈昭被他扣着的手腕上,“臣巡城至此,不想竟撞见陛下。”

    陆衍唇角的笑意深了一分,声音却更冷,“陛下可知,外城近日不太平?怎么能私下出宫?”

    沈昭眼皮一跳,呼吸不受控地乱了几分。

    陆衍低笑,只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那姿势优雅至极,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

    四周百姓终于察觉不对,窃窃私语,有人认出陆衍,惊呼“摄政王”,人群如潮水般退开。

    沈昭咬牙,被陆衍“请”上了马车。

    回程的马车被御林军围得水泄不通,沈昭坐在车厢内,对面便是陆衍,车厢分明宽敞,但沉璧却是被陆衍赶了出去,被迫坐于外头骑马。

    车轮辚辚,碾过青石板,节奏很稳。

    陆衍慢条斯理地斟茶,推到她面前,语气温柔得骇人,“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君。”

    沈昭瞳孔骤缩,手中的茶盏险些没端稳。

    陆衍念的,正是苏逸之写下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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